秦老谷主赶到时,沈遂已经昏倒在火山旁,衣服被岩浆烧得焦黑,身上到处都是烧伤。

看到沈遂这副模样,秦老谷主心中一惊,赶紧上前将满身是血的人抱起来,然后带回了药王谷。

沈遂心脉受损严重,昏迷了三天三夜都没醒;霜降自行飞出去,然后插进那座重归沉寂的火山口,之后便失去了光泽。

沈遂与林淮竹结契、霜降是林淮竹的佩剑,种种迹象表明林淮竹凶多吉少。

在他昏迷这几日,秦红筝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已经好几日没合过眼。

秦老谷主端来亲自煎的药,看她这幅模样心里戚戚,想开口劝几句又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她。

见秦老谷主进来了,秦红筝默默接过那碗淡红色的药,扶起床榻上的人一点点喂他。

等沈遂咽下,秦红筝拿手帕擦去他嘴边的汤汁,秦老谷主在一旁为其把脉。

秦红筝垂下眸,突然开口说,“那日我是气糊涂了。”

秦老谷主手顿了一下,然后将沈遂的手放回被褥,“能让你心里好受点,爹挨几句也没事。”

父女俩谁都没看谁,仿佛不是在同彼此说话。

三日前秦老谷主带回受重伤的沈遂,秦红筝气极之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她心里是怨秦老谷主在沈遂跟林淮竹结契时没阻拦。

若不是因为林淮竹,她儿子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但那是恼怒之下说出来的气话,秦老谷主是沈遂的外公,看到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不心疼?

秦老谷主知道秦红筝心结所在,忍不住劝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

秦红筝双目隐隐泛红,言辞带着执拗固执,“你看着遂儿在床上躺了三天三日,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秦老谷主似是无奈又似是心疼,他叹了一口。

“当年你执意要嫁给沈远膳,我心中万般不愿,最终还是依着你的意思了,有些路不亲自趟过是不会死心的。”

他以前觉得沈远膳这个后辈不错,但做女婿却是万万不行的,奈何秦红筝不肯听。

他也觉得不该在这时跟林淮竹结契,不是林淮竹配不上他外孙,是怕沈遂伤心又伤身。

情之一字,冷暖自知,旁人是插不上话的。

“我就是吃了这样的苦。”秦红筝从喉中挤出气音,“才不想我的儿子受这样的罪,若是他们没有结为道侣,林淮竹是死是活与儿何干?遂儿也不会伤成这样。”

秦家护犊子是一脉相承的,秦红筝只在乎自己的犊子,她才不管旁人死活。

秦老谷主不好在这个时候触秦红筝霉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劝她去休息。

秦红筝摇了摇头,“回到房中我也记挂着他,还不如待在这里,看到他醒我才能安心。”

秦老谷主陪秦红筝一直坐到了天黑,药王谷管事有事找他,他才不舍地离开了。

秦红筝又在沈遂房中熬了一晚,天快要破晓的时候,床榻上一直昏睡的人总算有了动静。

沈遂的手只抬了一下,秦红筝便被惊醒,将他那只手紧紧握住,克制着激动低声唤道:“遂儿?”

沈遂艰难地撑起眼皮,喉咙似乎架在火上翻烤,声音哑得不像话,“娘——”

“娘在呢。”秦红筝凑到沈遂旁边,仔细听着他说话,“是不是疼?”

沈遂断断续续道:“小怀在那口火山里,您快让外公他们去救他。”

秦红筝默了片刻,还是给沈遂泼了一盆凉水。

“你都伤成这样了,他的本命剑也封印殉主,就算把火山从上到下翻一遍,人也不可能救回来。”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沈遂喉咙一紧,像是要将脏腑咳出来一般,他无意识抓紧秦红筝的手,“娘,您帮我去找外公好不好?”

看沈遂这么难受,秦红筝终究是不忍心,“好,我去找你外公,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

“谢谢娘。”沈遂含糊地说完这句,意识又变得混沌起来,很快他便睡了过去。

-

沈遂再醒来时,红黄交织的天光透窗洒进来。

屋内站满了人,秦红筝、秦老谷主、云阶,就连秦长须也在。

大概是见屋内气氛不好,秦长须不敢像往常那人往沈遂身旁扑,他肩上的火狐抱着尾巴,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

所有人神色凝重,一言不发,看到他们此刻的面色,沈遂便猜到怎么回事了。

怕是没找到林淮竹,沈遂内心没有半分波澜,也没再求着他们去找,他相信所有人都尽了力。

沈遂低咳了两声,秦红筝心疼地背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谢谢娘。”沈遂看向秦红筝,关心道:“您好几日没休息了罢?脸色看着不太好,我已经没什么大碍,您别担心了。”

他这个平静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

看到如今这个阵仗,沈遂不可能猜不出林淮竹的情况,大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秦红筝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没有骗沈遂,“你外公他们将那座火山翻了一遍,没有发现林淮竹的身影。”

沈遂仍旧平静,“我知道了。”

秦红筝怕沈遂不肯接受现实,直白道:“遂儿,他已经死了……”

秦老谷主出声打断她的话,“阿筝!”

秦红筝不理秦老谷主,继续对沈遂说,“他不会再回来,尸首也被火烧成了灰烬,你外公他们找过去时,霜降已经有了一层剑锈。”

她就是要说实话,要打破沈遂的幻想,要他接受这个残忍的真相,然后重新开始生活,而不是像当初的她躲在药王谷十年,仍旧对沈远膳怀有一丝期待。

沈遂没有生气,没有伤心,“娘,您说的话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懂。”

秦红筝这才抱住沈遂,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肩上,像安抚一个失去心爱小马驹的三岁孩童那样,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沈遂心里是平和的,面上也没有悲痛,静静枕在秦红筝肩上,在那猩红的布料上落了一片湿意。

他是不信林淮竹会死,哪怕他跟林淮竹微妙的感应断了,哪怕霜降真的殉主,沈遂仍旧坚信林淮竹会回来。

只是在秦红筝抱住他那刻,沈遂心里有一块地方还是坍陷了。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情绪,可能在这种时刻感受到有人关怀他,也可能是担心不知去向的林淮竹。

沈遂觉得很累,但他得咬牙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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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沈遂跟林淮竹离开药王谷去了灵霄峰后,火狐更是成了人人嫌的存在,要不是秦长须喜欢,它又护主,秦老谷主早将它赶出去了。

想着不能总让秦长须这么胡混下去,秦老谷主便将他托付给自己的一位老友。

秦长须虽然灵根不好,但天生神力,若是好好修武,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这世上武修极少,秦老谷主不得已只能暂时托付给老友,等他调-教半年再送去修武的宗派。

这次秦长须回来是听说沈遂出了事,他当即便跟师父说了这事,不顾火狐的劝阻,连夜启程回来。

秦长须只有七八岁的智商,可也知道生死离别,怕沈遂因为林淮竹去世伤心,他整日过来哄沈遂开心。

沈遂修炼时,他就安静待在旁边,沈遂若闲着没事,他便给沈遂讲有趣的事,多数都是他在武修宗门的琐碎。

沈遂话少了很多,但对秦长须很有耐心,不管秦长须说的有没有意思,他讲他便听着。

一晃半月过去,沈遂总算能出门,他迫不及待去那口火山找林淮竹。

山口果然插一柄长剑,剑上的纹理被厚厚的铁锈遮住,再也不复当年的模样。

沈遂看得心酸,抬手将剑取了下来。

霜降对沈遂有一丝熟悉感,任由对方将它握在手中,既不反抗也没反应,剑上的斑驳铁锈没掉下分毫。

沈遂放出纸豆豆,提着手中的霜降跳上焦黑的火焰石。

纸豆豆尽职尽责地在四周寻找林淮竹,如今它不仅会御风,还会招魂,朝着阴气最重的方位走。

沈遂跟在纸豆豆身后,一声声叫着林淮竹,“小怀。”

在山上寻了一天一夜,不要说人了,便是一缕魂魄都没找到,沈遂坐在半山腰,心情差极了,也失望到极点。

他现在不确定林淮竹是不是跟重九楼一样,只是身死,但魂魄尚在。

因此不敢一剑劈开这座火山,怕剑气伤了林淮竹。

火山底下最深处,一道颀长的身躯被包裹在赤红的巨大岩石中,四周是沸腾的岩浆。

一道模糊的声音透过岩石传下来,那声音是收拾好坏心情,拎着一盏孤灯,在山中一遍遍叫着林淮竹名字的沈遂。

他每一走步便叫一声,像是要召回林淮竹的魂魄。

直到秦红筝亲自来找,沈遂这才止了声跟秦红筝回去了,他准备明日再来。

刚离开这座火山,沈遂似有感应,他突然停下来。

察觉到异常的秦红筝跟着止步,她回首顺着沈遂的目光朝一处黑漆漆的地方看去。

那地方连一只飞鸟都没有,秦红筝不解,“怎么了,遂儿?”

沈遂摸了摸心口,那里平和地跳动着,没有半分异象,他回过神摇头道:“没什么。”

这之后沈遂每日都会去那座火山,他想先把每个地方找遍,确定林淮竹魂魄不在此就一剑把山劈开,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

三月初三是秦老谷主的生辰,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没大办的心思,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晚宴。

这一日沈遂只在火山上待了半天,下午回去给秦老谷主贺寿。

虽然是家宴,但谷中人丁兴旺,一家子到齐也百来十口人,秦老谷主在今晚宣布将药王谷交给秦红筝打理。

这个消息有些突然,都知道他疼爱秦红筝,可疼爱到这个地步也是独一份。

以秦红筝的性子先说能不能打理好药王谷,就说她日后的传人肯定沈遂,到时秦姓的药王谷是不是要改姓沈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算计,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反驳秦老谷主,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酒席散了之后,沈遂被秦老谷主叫走了。

秦老谷主是想沈遂日后留在药王谷,帮秦红筝打理谷中的事务。

“你娘炼丹制药随我,天赋绝佳,一点就通,但她性子直,处理事时难免不周到,不如你圆滑懂变通,这点你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沈遂:……

合着优点都是随秦老谷主,缺点他一样不认。

秦老谷主认定林淮竹殉了道,因此给沈遂找点事做,他也是真想沈遂留在药王谷。

沈遂满腹心事地从秦老谷主房中出来,今日他饮了酒,被谷中的夜风一吹,头一阵阵发昏。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沈遂感觉心口火辣辣的,还不等他走到房间,那股热意更加强烈,仿佛有一团火烧在他的五脏六腑。

沈遂难受地摁着心口,实在忍受不了这股灼热,他乘着仙鹤去溪边泡了一个凉水澡。

他的身体太热,溪水居然咕噜噜冒气泡,还蒸腾起薄薄的热气。

这感觉怎么有点像当初他长灵根的时候?

现在的热度比先前更厉害,沈遂五脏六腑跟泡进了岩浆似的,一张口仿佛连火都能喷出来。

沈遂一头扎进溪水里,不一会儿溪面翻出几条露着肚皮的鱼。

这些鱼是被活活烫死的,沈遂顿时觉得事情大条,他起身想去找秦老谷主看看,刚出水面心脉剧烈一荡。

竹林间有风荡过,一个修长的身影踏着月色逐渐靠近。

沈遂一寸寸转过头,心脏胡乱撞击着心口,他听到有人叫他——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