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九月,北地已经十分寒冷了,雪花虽还未落下,可凌厉的风刮在身上,已经透过单薄的夏衣往骨头里钻了。

将帐之外,两个守卫营帐的士卒身体站的笔直,可细看,握着长矛的手却打着哆嗦。

边关十月就要开始下雪了,可这些士卒家中的冬衣没有寄过来,外甲下面穿的还是夏天的短褐,就算冷,也只能强忍着。

只期盼今年家中收成好,父母能给寄一件厚一些的冬衣。

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外面走到营地之中,那是自咸阳而来的军需队伍,军营中的士卒们已经对他们十分熟悉了。

秦律森严,哪怕是这次队伍的长度比前几次都要长出许多,秦军也只是各守岗位,没有人多看一眼。

负责军需的小官风尘仆仆地踏进了蒙恬的营帐。

“将军,咸阳新送了一批冬衣来,这是陛下给您的手令。”

蒙恬接过军需官递上来的手令,仔细读了几遍,冷硬的眉眼也不禁松了下来。

“陛下公主厚恩啊。”蒙恬将手中的手令递给身侧的几个副将看,几个副将比蒙恬情感就丰富多了,脸上都带着喜意。

一个面相凶恶的副将一脸憨厚地挠挠头:“只是为何还要找两个敲锣打鼓的绕着大营敲锣打鼓告诉那些兔崽子们这些冬衣是陛下和公主联名送的呢?”

“陛下必定有陛下的考虑。”蒙恬淡淡瞥了这个副将一眼。

一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没错,陛下肯定是有陛下的考虑,陛下那样的厉害,他想到的东西肯定是他们这些人怎么想都想不到的。

那就没事了,既然是陛下的命令,肯定有深意!

一个负责军需发放的副将美滋滋地跟着军需官去接受冬衣去了,其他将领也无心再商讨他们先前商讨的事情,而是话题转到了这位不息公主身上。

能站在这个营帐之中的都是蒙家的嫡系,从他们的大父那时候开始,他们的大父跟着蒙恬的大父打仗,他们的父亲跟着蒙恬的父亲蒙武打仗,到了他们这一代,他们就跟着蒙恬打仗。

名义上虽然是上下级,可打小一同长大,又都是在战场上能彼此托付后背的兄弟,和亲兄弟也没有什么两样,说起话来也不用避讳什么。

那个长得凶可表情憨厚的副将抓了下头,“三十万件冬衣,这得把天下的布都给买下来才能做得出来吧?咱们这位新认回来的公主到底是什么来头,眼皮都不眨一下就给那什么来着,赞助了咱们三十万身冬衣啊。”

在场的这些将领都是世世代代的秦将世家,也都是秦贵族,可他们扪心自问,凭借自己家中世代积累的财富,想弄出来一万身冬衣倾家荡产倒是还有可能,可三十万件冬衣,把他们自己拆了买了也没这么多钱弄来三十万件冬衣啊。

此言一出,其他副将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看着蒙恬,蒙恬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也是陛下信重之臣,更何况还有亲兄弟蒙毅在陛下身边,蒙毅更是和陛下坐同车的宠臣,肯定知道的比他们多。

这些将领倒是都知道自家陛下今年铲除六国余孽之后带回来一个公主,听闻和陛下长相十分相似,可这些将领听到这事的时候也只是当个热闹听一句,根本就没在意过。

毕竟自己陛下孩子这么多,在咸阳宫中长大的公子皇女们他们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从外面养大的公主了。

这些将领是很有底气的,秦以军功封爵,纵使是陛下的子女,若是没有军功,也只是寻常黔首罢了,莫说只是一个公主,纵然是颇有可能继承陛下位置的长公子扶苏,在他还没有真正上位之前,这些将领也不会想着亲近他。

老子家里世世代代为秦流血断头,只要不违背秦律,陛下也奈何不了我们,区区公子公主罢了,老子懒得搭理,有那时间还不如多去杀几个匈奴换一笔军功来的实在。

蒙恬想了想,倒没有瞒着这群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这位公主名为嬴不息,倒是真和其他公子公主不太一样,咱们现在城墙上的守城弩就是陛下从她那里换来的,毅说这位公主颇为擅长墨家机关术。”

“墨家倒是不错。”一个清瘦的谋士模样的将领笑道。

因着兵器铠甲都是秦墨打造的缘故,秦国墨家和兵家的关系一向不错。当然这也是这几年墨家只剩下了秦墨还昌盛一些之后两家关系才好一些的,前些年墨家昌盛的时候,因着墨家崇尚“兼爱非攻”和兵家崇尚杀伐的矛盾,兵家墨家关系并不太好,不过秦墨已经不太谈理论思想了,而是重视机关技术,所以秦墨一脉倒是一直和兵家关系比较好。

另一人又好奇:“大兄,先前陛下将你调回咸阳去带兵抓捕六国余孽,你应当是见过那位不息公主的吧。我妹子给我寄信说这位公主和陛下长得像,这到底有多像啊?”

“我家那老头子给我写的信里也说十分类似陛下,先前要修兵书,那位公主还登门来拿过兵书,我爹信里说他乍然一看还以为是少年陛下呢。”另一个人也凑过来说。

一听连家中的长辈都觉得这位公主长得和陛下十分相似,一群汉子顿时来了兴趣。

他们对认回来了个公主没什么兴趣,可若是这位公主和陛下长相相似的程度连他们家中的长辈都吃惊那就不一样了。

兵家慕强,显然能统领他们一统天下的嬴政在这些将领眼中有着极其高的威严。

蒙恬点点头:“这位公主的确在长相上和陛下有九分相似。不过其他地方就相差甚远了,据毅所言,这位公主在当地就是颇有贤名的贤人,好农家墨家,和医家关系也不错,最喜欢……种地。”

“种地?”那面恶汉子瞪大了一双牛眼,嘴里能塞下去一个鸡蛋。

他嘟囔着:“那的确和陛下不一样。不过农家墨家倒是比儒家法家那只会动嘴皮子的家伙强多了。”

文武不两立,这个趋势早在春秋时期就开始了,将领看不惯文臣只动嘴皮子,文臣也觉得将领没脑子只会杀人不知道治民。而兵家和儒家法家的关系一向不太好,兵家觉得儒家对敌人太仁慈,又觉得法家对自己人太心狠,只是兵家的地盘主要在战场上,平日在打嘴仗上的存在感就不如儒家和法家。

“不息公主在种地上还颇有一手,改进粮种让河内那几个郡产粮大增。”蒙恬对赵不息还是颇有好感的,“今年收上来的税赋也多了,朝廷给咱们送来的军粮也多了不少。”

“那这位不息公主人还怪好嘞。”几个副将顿时对赵不息好感又往上窜了窜。

这些将领都读过《孙子兵法》,他们的父辈也都一遍遍叮嘱他们为将者要善待士卒,加上这些将领平日和士卒们整日混在一起,感情颇为深厚,能让自己手底下的兔崽子们过得好一些,这些将领也都承这个情。

能让他们手底下的士卒吃饱一些,还给赞助冬衣的赵不息在边关将领们心中的评价悄悄往上浮了一小节。

咸阳的天气比九原郡要暖和一些,可也已经到了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起来。

墨家学宫还是没有盖完,以朱阳为首的一众墨家大师仿佛是将这座墨家学宫视之为墨家的“稷下学宫”了,每一个地方都要精益求精,几个月下来学宫图纸倒是终于敲定了,可按照图纸,单单是地基就要往下打几十米。

几十米的地基,在有精密仪器辅助的现代都不好打,更何况是在生产力落后的秦朝呢,这还和长城不一样,长城就是城墙,主要功能是抵御外敌而不是居住,可墨家学宫可是要用来居住学习的地方。

可让赵不息再一次惊叹古人智慧的是那群平均年龄五十岁以上的墨家老者们还真就愣是想出了挖几十米地基的方法。

按照朱阳私底下偷偷给赵不息说的,这座墨家学宫蕴含的技术含量比骊山陵墓中用的技术含量还要高——毕竟不是每个墨家大师都愿意在秦朝廷做官的,可是一收到朱阳的信说有人出钱出力为墨家修建学宫,顿时都从深山老林里窜了出来,各个根本不看预算的使劲往上挥洒自己一生所学。

唯有赵不息,看着朱阳送过来的预算单子攥紧了拳头。

她不太想管什么技术含量比秦始皇陵还高,也不太想去想什么几千年后这座凝聚了墨家大师们心血的墨家学宫会给后人留下怎样的震撼。

在看到预算单子最上面那一串天文数字的时候,赵不息只想拿出自己甲方的威严来,告诉墨家这些乙方,给我砍预算!

技术含量超过秦始皇陵就罢了,可没让你们把预算也按照秦始皇陵的预算来啊!

我现在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公主,修个墨家学宫花个百金千金差不多就得了,哪能和掌握整个天下的我爹比啊。

赵不息怒气冲冲拿着手中写着一串天价的造价单,头一次对着朱阳这么大声:“咱们就只是建一个培养墨家弟子的地方,修个几个平房就得了,修九层的高塔干什么?修三层的机关道干什么?”

“还有,这个机关人有什么用?非要造九个,还要用精钢造?”赵不息痛心疾首,“你知道精钢冶炼多耗费人力吗?”

朱阳也颇为心虚地搓着手,其实他一开始也只想建个如公主府那样的府邸的,可后来他的几个老友劝他,说什么墨家复兴,说什么光复先师,说什么流芳万世之类的话,他一个不小心,就心动了……

“这个九层的高塔建起来是能千年不倒的,机关道里面都是墨家大成的机关术,骊山陵墓用的都只是简化版。”朱阳心里没有底气,脸上表情就怂怂的。

赵不息咬牙切齿:“行啊,合着你们这个学宫是按照长城的标准建造的啊。”

朱阳小声反驳:“不是按照长城的标准,是比长城更高一点的标准。”

闻言赵不息都要气翻了。

她一拍桌子,咬着牙:“不行,你们去给我重新画设计图,预算就一千金,多了一个秦半两都没有。”

“要不然你就去找我爹,让我爹出钱给你们建学宫。”赵不息冷酷道。

要是陛下愿意掏钱给我们墨家建造学宫,那何至于现在的诸子百家第一大家是法家啊,还不就是陛下没那么喜欢墨家嘛。

朱阳咽了口口水,低声下气:“公主、黑石子,这个墨家学宫,里面蕴含的是这数百年来我墨家历代弟子的全部心血啊。”

赵不息十分冷酷无情:“我出钱,我说了才算,别给我说什么心血不心血的。就是一句话,没钱!”

“这事没商量。”

赵不息扔下一句话就冷酷地起身离开了。

哼,她算是看透了,这些搞科研的家伙,就是会烧钱!给他们一百金的预算,他们就敢搞一万金的项目!

这些墨家弟子被法家和儒家压制了这么多年了,眼看着弟子越来越少,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机会能光复墨家,这些老头老太太各个都打了鸡血一样,恨不得立刻造出来一个墨家的“稷下学宫”,光复墨家。

可赵不息还没那个心思,有这些钱,她先拿去种地、开工厂不香嘛,干嘛要去建造奇观呢。她又不是她爹,她爹天下在握,有钱有心建造两座奇观就罢了,她一个距离皇位还有几千里的普通公主,造奇观干什么?

眼看着赵不息就要走,朱阳连忙小跑跟上了赵不息,拿出了他的杀手锏:“黑石子,我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了,墨家也该选新巨子了,我和几个老友都觉得唯有您才能担任墨家下一位巨子啊……”

赵不息停住了脚步。

赵不息挑眉,看着朱阳:“我做巨子?我不是墨家弟子能做巨子?”

朱阳拼命点头,补充:“您虽说没有拜墨家弟子为师,可您墨家学问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墨家弟子,思想更是和先祖师墨翟颇有共通之处。所以,您当然也算是墨家弟子了,可以做巨子。”

当然,最重要的墨家弟子比较穷,而赵不息又很有钱。

“嗯……咱们墨家的确需要建造一个墨家的稷下学宫,这是学派标志嘛。”赵不息脚下一折。

赵不息面不改色转身又坐回了椅子上,拿起了墨家学宫的图纸和报上来的造价,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沉思了一下:“预算虽说高了些,不过既然是咱们墨家的未来圣地,这个预算……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