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沈翠就开始准备去女学讲课的事宜了。

虽说楚钟灵跟她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既然人家特地邀请,而且还坚持要按着市价给了银子。

那么沈翠还是按着后世演交稿的标准,把能想到的都写到了稿子上。

转眼到了约定的时间,楚钟灵亲自来接沈翠。

沈翠坐上马车之后,马车却没往城外的楚家去,而是在城里大概走了两刻钟,停到了一座清幽的宅子前头。

宅子看着是刚翻新过的,门脸的大小跟翠微在青州府的旧址差不多大,进去之后,先看见一排倒座房,然后绕过几人宽的影壁,穿过回廊,就是二道门。

也就是说,这宅子起码有三进大小。

沈翠暗暗咋舌,这样的宅子放青州府可能不算什么,但放到京城,那么就完全两说了。

楚钟灵带着她一路进去,就给她解释说:“这宅子是我姑父和姑母辛苦了一辈子积攒下的家业。先前他们一家子就住在这里,为了开办女学,他们便把宅子腾出来了,另外买了个一进的小院子住着。”

她这么说也是怕沈翠误以为她姑母女学刚开办起来,就先花大价钱弄个这么好的宅子,好高骛远。

沈翠倒是没误会,只想着楚家那位姑太太财大气粗来着,此时听完解释便点头道:“你家姑父也是深明大义的!”

时下女子地位低,上女学都算特立独行了,更别说开办女学。而楚家那位姑太太的丈夫能支持到这般地步,就更是很难得了。

说着话,穿过游廊,沈翠就见到了快步迎过来的一个妇人。

不用说,这就是楚钟灵的姑母,此处女学的山长了。

她看着约莫三十五六岁,身穿一件素雅的菊纹上裳,发髻上简单的簪了几只珍珠银簪。但保养得宜,脸上并不见细纹,只见成熟女子的风韵。

“怠慢怠慢,实在抱歉。”楚山长快步上前,歉然道:“本该亲自去迎沈山长的,被一点琐事绊住了手脚,请您见谅。”

沈翠若有所思,倒并不是拘泥这么一点小节,而是觉得楚山长莫名眼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

不过楚家祖上就是京城人士,楚山长又嫁在京城,沈翠来京之后也没怎么出门交际过,应当并无见过的可能。

大概只是因为她们姑侄二人有几分相似吧。

这么想着沈翠笑着回答道:“您客气了,都让钟灵特地去接我了,有她一路引着我进来,如何都不算怠慢的。”

寒暄着打过招呼,楚山长便邀请沈翠开始参观此处女学。

前头翠微都是租别人的宅子用,所以布局上头,沈翠都不会去改,只会简单划分好每间屋子的用途。

而这宅子是楚山长自己家的,便能随心所欲了,所以她建了一间可以容纳数十人的超大课室。

光从这课室就可见她作为山长是极有野心,想要把女学发展壮大的。

可惜的是如今这大课室里头,只有三五个姑娘。

而且他们的面容都或多或少的有几分相似,也就是楚钟灵说的,都是楚家或者亲戚家的姑娘了。

而超大课室的旁边,则是一间藏书室了。

十几个木质书架整齐排放,上头不放女四书那些,而是从三百千等启蒙读物到四书五经、地志话本子等一应俱全。

楚山长道:“钟灵应该跟沈山长说过,我开办这女学就是想给姑娘家一个开拓眼界的机会。她们也不需要科举入仕,所以我平时不拘她们看什么书。”

沈翠点了点头,“读书使人开智,游记话本那些我也爱看,确实也能增长见闻。”

说着话,沈翠目光一转,就发现书架上有几套胭脂红的书壳格外显眼。

这下子她总算是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位楚山长了。

楚山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恍然道:“原是那时候!”

那时候《胭脂修仙记》开售,沈翠悄悄去了崔家书局看售卖情况。

结果遇上了几个男子在那儿叽叽歪歪的,说什么女子这不行那不行的。

听得沈翠窝了一肚子火,正准备反驳,却有同在书局的妇人先一步反驳出声,还一口气买了好几套话本子以示支持。

这就是沈翠跟楚山长的相遇了。

“早知道那会儿偶遇的就是沈山长,说什么都不会只点头打个招呼,当时就该好好像您取经了。”

楚山长的姿态一直放的很低,沈翠忙让她不用这般客气,说自己前头也只是摸着石头过河而已。

有了自己写的话本当引子之后,沈翠彻底回想起了那天的事,所以不止是想到了两人的相遇,也想到了那天那几个长舌男子的话。

他们当时说学政夫人想在临南府开办女学。

好在楚山长也没藏着掖着,带她参观完后就请她去了待客的厅室用茶,开门见山道:“前头是我让钟灵别跟你提的。我夫家姓刘。那天在崔家书局,那几个男子议论的,也正是我,所以我才立刻出声反驳。”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沈翠端茶碗的手还是不由一顿。

眼前这位楚山长,也就是先前的学政夫人了。

刘学政的相关事迹,沈翠和翠微的其他人都还记忆犹新。

“那会儿我看临南府的民风也算开放,便想着先在临南府试办,没想到刚开办就遭受了不少非议,更有许多所谓的读书人跑到书局里头,让书局莫要卖书给我,没得让我真的拿那些书‘教坏’了姑娘家。说来也委实讽刺,那些书他们男子都看得,给女子看了,就成了‘教坏’她们了。”楚山长说着,唇边泛起一点冷笑,“当然那会子我家那位是学政,卖着他的面子,也没有书局敢那般。但我并不想借他的势,便想着青州府的崔家书局同样有名,家主更同样是女子,便索性赶了几天路去购置书本。没想到在那儿见了你一面。”

沈翠边听边点头,又听楚山长接着解释:“没让钟灵跟沈山长透底,就还是不想借我家那位的势,还是请您见谅。”

刘学政对翠微的几个学生都有照拂之情,如果一开始楚钟灵直接说明情况,沈翠肯定更加不会拒绝。

楚钟灵也福身致歉,又解释道:“我家长辈不喜浮名,所以卫家那边也不知道我姑父的具体官职。卫大哥更是也被我瞒着,没参与其中的。”

在现代的时候,沈翠看过一个理论,叫六度空间理论,意思是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尤其这又是书中世界,再巧合都不出奇的。

沈翠并没有不高兴,只道:“这样也好。有个词叫‘先入为主’,若我先知道您家的情况,亦或是您按着我家的情况来称呼,咱俩现在就是‘刘夫人’和‘穆夫人’,而不是‘楚山长’和‘沈山长’了。”

楚山长闻言也弯了弯唇,又是惋惜道:“沈山长说话爽利,对我胃口。早先时候没在青州府认识一番,委实可惜。”

两人说了会子话,用了会儿茶,沈翠便去了趟茅厕。

这女学的茅厕也比其他地方的宽敞雅致,楚钟灵带着她去了,还要在外头等她。

沈翠没让,说自己认得路。让她不用这般事无巨细地照顾。

从茅厕出来之后,沈翠在水槽边上净了手,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到了细微的哭声。

她循着哭声走了几步,绕到园子里头,就看到一个十四五岁,圆圆脸、身穿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的女孩,正对着落叶抹眼泪。

青春期的小姑娘正是敏感多愁的时候,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掉眼泪。

而且这个年纪的姑娘都脸皮薄,让陌生人撞见自己掉眼泪,那肯定得不好意思。

照理说沈翠本应该悄悄退开,没得打扰人家。

但她此时却没走,因为那小姑娘正一边抹眼泪,一边把袖子卷起,露出一截粉嫩白皙的胳膊,然后用另一只手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细皮嫩肉的胳膊被掐红了一大片。

她的眼泪就掉的更凶了。

这种像自残似的行为就让人不大放心了。

沈翠也算是客座讲师了,而且也知道如今女学里的学生都是楚家亲戚,因此就主动走上前,询问她发生什么事儿了?

一边说,她一边把帕子递上去。

那小姑娘看她过来,颇有些意外,含着泪花的杏仁睁的溜圆,脸腾一下红了,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没事儿。”

“没事儿怎么在这儿哭呢?”

“是我的功课……”

沈翠会意地点头,“是功课太难了?”

“也不是……”那姑娘摸了摸红透的脸颊道:“看您面生,您应该就是我……我们山长请来讲课的沈山长吧?我不跟您兜圈子了。功课是难,但不是我们先生布置的。是我爹布置的。他让我写秋天的诗,我写了好几首,他都不满意,说这种时节的氛围应该是哀伤悲凉的。我的诗除了吃螃蟹、就是吃月饼,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我这不就正在找哀伤悲凉的感觉呢吗?”

说完,她把衣袖放下,藏起被掐红了的软肉,“实在找不着,我就只能掐自己了。才刚来了点儿感觉呢,就让您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