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扶雪卯时便醒了,外头天还是一片黑黢黢,悄无人声,静得像坟墓。

这个冬天她过得格外艰难,如今她在阮家住的这屋子不是她出嫁前的院子,换了最偏僻最清净的一座。

阮家光她这一辈就有四个儿子九个女儿,就算阮家的房子大也住不开这么多孩子,她出嫁以后,原本的好院子给了大房的六娘——六娘快出嫁了,伯母说不好乱挪屋子也很说得过去。

她一个寡妇,本来就该本分老实一些。

如今给她换住的这个屋坐南朝北,冬冷夏热,就是烧了炭也冷,更何况她不好意思多烧炭,没的废钱。明明已是开春,还冷的刺骨,她时常被冷醒,大概是她自己太娇贵,别人哪有她这样怕冷,

她直觉得这冰寒刺入骨髓般,明明厚被子沉沉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却不知为何就是焐不暖和。

她爹娘去世时,一个孤女,几乎是光着身子投奔伯父母。伯父母待她好,给她好院子,教她女红德识,后来她嫁进高门,还为她置办一份不菲的嫁妆。

而她守寡回家,伯父母也没送她进庵子,了却残生,还给她个院子,看着是打算要奉养她的。

可谓仁至义尽,谁能挑的出错?

是她不好,总给人添麻烦。

她倚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纱帐,心里头默背佛经,熬到天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落进来,院子里有了些声响,才敢起身。

起早了,要被人讥讽说装乖;起晚了,又是懒惰不省事。

是以得拿捏好时间,不可早也不能晚,才能少听几句挤兑排揎她的话。

早膳用的就是大厨房送来的东西,统一做的,一碗白米粥,一个咸鸭蛋,一份小青菜,一份煎小银鱼,便没了。

阮扶雪天生小鸟胃,觉得已是不错,就这她还每每只吃得下一小半,剩下的全给了丫鬟似锦。

日头起来时,阮扶雪正支起绣棚,打算去廊下晒晒太阳做刺绣。她绣了一副观音像,做了好几个月,才做了一半。

浅金色的日光被屋檐斜斜割了,落在阮扶雪摊开的掌心,她望着这光,微微笑下,心想,今天倒是个好天气,真好,真好。

才坐下。

绣了还没几针,八娘院子里的如意到了院子里,用红线剪子剪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下来,大抵是八娘要赏玩。

阮扶雪没问,只是心生羡慕。

她未出嫁时,偶尔也能做此风雅之事,但她如今是寡妇,连折支花她也不敢的,以往她就是阮家姑娘们里最守规矩的,如今更是循规蹈矩,半步差池也不敢有的。

她安安静静坐在廊下这一绣就是一个多时辰。

一边绣,一边仍是在心里念佛,倒也清静。

正这时。

六娘与七娘结伴过来找她。

六娘是大房的小女儿,七娘是二房的小女儿,两人年纪相近,一个十四,一个十三,最是要好,读书玩耍都厮混一块儿。

排期轮序的话,阮扶雪是四娘,四房的独女,她的父亲是而今阮家族长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这两个小姑娘都是父母的掌心宠,最是娇惯可爱,一进门便扬起笑:“四姐姐又在绣花,我来找四姐姐玩,可不怕四姐姐嫌烦。瞧瞧这是什么?四姐姐可猜得出来?”

阮扶雪笑笑,说:“香云阁的荷花酥。”

六娘摇头晃脑:“正是。正是。”

阮扶雪喜欢这两个妹妹,她而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被说闲话,只能等着别人来找。

得亏有六娘七娘找她,与她说话,才能晓得外面有什么新鲜事,让她能感到自己有点像是还活在世上。

六娘赠了她礼物,接着笑嘻嘻歪缠她:“四姐姐,你绣工最好,你给我的裙子上加块绣花好不好?过些日子便是上巳节了,前回你赠我的那条兰花副裙人人都说好看,我穿过那么漂亮的裙子,实在是想再被人夸一次。我也好跟人炫耀我有个心灵手巧、温柔善良的四姐姐。”

她说:“大抵在我出嫁前,也只能再去这一次上巳节了。”

阮扶雪本来就是耳根子软的,即便六娘不恭维她,她也会答应下来,反正都是打发时间,能卖个人情也是好事。

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她这点绣技,能派上用场,她心里头也高兴的。

阮扶雪莞尔一笑,柔声道:“好,好。”

她不笑还笑,一笑起来,美的让六娘看愣了。

六娘望着阮扶雪,不禁在心里赞叹:……真是个大美人。

别说在他们家,就是在上京她认识的所有闺秀里,阮扶雪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之姿,无人能及。

她只是随意地往那一坐,安安静静的,可只要瞥见她就让人挪不开眼睛,雪腻青白的皮肤像是透明,她的眼眉、琼鼻、肩颈看上去如此纤细荏弱,连落在她身上的春光都显得更迷濛柔和。阮扶雪整个儿人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让人既想亲近她,又怕稍一触碰,她就会像一场瑰美的梦一般消失不见了。

她如此娇弱,谁对着她,都会比对待花枝上的蝴蝶更小心翼翼。

六娘心道,难怪四姐姐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却在花灯节上被安远侯府的大公子瞧中,要死要活非要娶走。

她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

不过前些年,姐妹们聊起来时,谁能不羡慕生就一副好皮囊而嫁入侯府的四姐姐?

可惜是个扶不起的。

差点做了侯夫人的人,居然还这样畏畏缩缩的。

阮扶雪听六娘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去上巳节更是心软,女子这一生,只有出嫁前那一段短暂的好时光,嫁了人就是新投了胎,以后不再是被父母娇惯、可以任性撒娇的小少女了。虽说她幼失怙恃,她跟六娘一样大的时候成日里想早些嫁人,等到真嫁了,又觉得还是在闺中时好。

七娘打笑六娘:“你也不害臊,嫁人的事也敢挂在嘴上。”

六娘娇哼一声,不以为耻:“这有什么?你也有意思说我,你才不知羞。”

阮扶雪不好意思跟他们说这样的话,但听还未出阁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们说话,她也觉得有趣的,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嘴角含笑,耐心温柔地听他们讲话。

六娘道:“你今早上不是还与我遗憾,我们被关在家里不能出门,无法看到祁将军的英姿。”

七娘恼羞成怒:“我只是说说,你可别添油加醋。”

两人笑闹成一团。

倒没发现阮扶雪在听见“祁将军”三个字时,如被烫了一下,整个人一僵,接着飞快地低下了头。

她把手指给扎破了,殷红的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滴落在观音的脸上,如一滴血泪。

阮扶雪心慌如乱麻,头越来越低,一点点也不敢抬起来的。

六娘打闹完,笑道:“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听说祁将军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其人如玉,掷果盈车,谁不好奇想见见啊?”

七娘点头:“你说这祁将军究竟长什么样?真有宋玉潘安之貌吗?”

有的。

阮扶雪在心底默默道,她觉得祁竹是这世上最俊美的男子。

她正拿帕子揩拭绣布上的血迹,绣线细密,没渗进去太多,只是那渗进去的一丝丝血怎么也擦不大干净。

六娘与她说话时,阮扶雪也不知是怕什么,慌张地拿帕子遮了一下,不想叫她们瞧见。

六娘她们还沉浸在祁将军的话题中,并未留意她扎破手。谁让她受了伤还一声不吭?这不注意还真不好发现。

六娘问:“四姐姐你知道祁将军吗?”

阮扶雪摇摇头,因着撒谎,声气实在响亮不起来,答:“不知道……”一副兴致乏乏不大像讨论的语气。

六娘却未察觉,饶有趣致就与她讲起来:“祁将军是金陵祁家的嫡长子,他少有才名,不过十四岁就考取乡试,还是解元!……但因早前的谋逆案,祁家被牵连冤枉,他被剥了功名,流放三千里,家里人都在路上过世了,他却没被打折,反而弃笔从戎,建功立业,仅仅二十余岁,就被皇上封为了将军。他精通书画骑射,又会行兵布阵,还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郎君。”

七娘也道:“真想见一面。他还未娶妻,也不知谁能有幸嫁这么个好郎君。”

阮扶雪扯着嘴角讪讪地笑了笑。

她真笑不出来。

她认识祁竹祁将军。再熟不过了。

哪能不认识呢?她三岁就与祁竹相识了,她的母亲与祁竹的母亲出阁前是手帕交,他们是打娘胎里订下的娃娃亲。

只是他们两家来往时是在她父亲外地任上,本家的人不多清楚。

这份亲事知道的人不多,当年祁家倒台,安远侯府来提亲,于是她与祁竹的亲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抹掉了。

除了伯父母和她,没人知道他们当年对祁家背信弃义的内幕。

更没人知道,去年祁竹回京面圣时,在朝中与伯父见了一面,她不知说了具体什么,只知道伯父找了她,脸色难看地说:“祁竹回来了。”

而后他们家屡屡不顺,二堂哥考中举人后想谋个官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落空,大伯父办事也被挑错,被上官责骂,罚了三个月俸禄。

再然后。

有一日,伯母下午来与她关上门说了小半日,道是近来阮家所有不顺遂,皆是因为祁竹记恨当年遭她不认亲事,是以报复阮家。

伯母亲口求她,潸潸泪下:“伯母知道你是好孩子……可再这样下去,你大伯堂哥的前程就都完了,没有阮家就没有你,你就当救一救阮家,四娘。”

阮扶雪脸色苍白,到底是没办法拒绝。

所以去年夏天。

对外称是阮扶雪生病,移去乡下庄子养病一个月,实则她是被送去祁竹的别院了。

京中女儿们口中的好男儿对她做了好多肆意妄为的事,阮扶雪光是回想一下就觉得羞耻难当,几欲自杀——她那么恪守礼节、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子却要她做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偏生她连死都不能死,祁竹威胁她,说她要是敢自杀,那他鱼死网破也要让阮家家破人亡。

她又怎敢去争?

她知道祁竹会回来,但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祁竹一回来,她又得被送去祁竹的掌心,任他折辱。

她一点也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