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明媚。

花瓣飞到暮朝的指尖,她弹飞了花瓣,落下一棋。

棋为将棋,暮朝住进武侯府后,从沈丰年的老物件里翻出来的。

暮朝的棋是沈丰年领进门,自己在京城转悠着找人下棋,加上玲珑心窍,自己磨出来的。

这番回三王府,就是要跟沈元夕一决高下。

眼见着沈元夕要输,暮朝没沉住气,嘴角勾了起来,哼哼两声,连目光也黏在了那枚决定胜负的棋子上。

不料这时,躺在沈元夕膝上睡觉的三殿下懒懒睁开一支眼,顺手拿过沈元夕手中的棋子,放了一处。

暮朝直起身子凑近来,沉默盯着思考了许久,噘嘴扔了手中棋子,不悦道:“我跟母亲下棋,有你什么事!”

三殿下也不斥她没大没小,女儿从小就直呼他名字,还不是临朔,而是萧临朔,从不叫父亲,他也不说什么。

他把书盖在脸上,搂着沈元夕的腰继续睡了。

暮朝一心想要跟母亲炫耀的棋艺,就这么被三殿下打击了。不过姑娘年龄不大,阅历不多,没多久就不生气了,去厨房顺了瓜果,坐下来也倚在沈元夕肩头,一边吃一边闲聊。

“得空也去看看你崇姐姐。”沈元夕摸着她的脑袋说道。

暮朝乌黑的头发触感似三殿下的银缎,水润柔滑,乌发上总环着一圈柔白的光晕,仿佛活水一般,仅起微风就会泛起涟漪。

薛崇过了今年,就七十岁了,儿孙满堂,日子过得也不错,从家的方面来说,无灾无病家和人旺儿女孝顺,已是人人钦羡了,但她却不大高兴。

说起来,京中的女学,也只兴盛了不到三十年,又换了皇帝后,那种正经教书的女学也就名存实亡了。薛崇从工部回了家,回想起自己的父母,感慨着怀才不遇,这世道一代不如一代。

现在在位的皇帝看起来不错,人聪明又勤政,在位二十多年了,但三殿下对他的评价,只有“呵呵”二字。

沈元夕怕薛崇闷出病来,总让暮朝去看望。

“崇姐姐这两天到飞霞山去了。”

“做什么?”

“呵,还能有什么,萧吾鼎那家伙,想要在飞霞山建个国祀庙,活派给工部督办,结果都搞不定,还得请崇姐姐去。崇姐姐一把年纪,又得出力,又得担责,还不能把名字光明正大放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

“你若真要打抱不平,那便去为你崇姐姐做些实际的事。”沈元夕道,“问那个皇帝讨要她该得的……”

“你说得对。”暮朝说,“我呢,跋扈惯了,我就先把萧吾鼎收拾了,再去看崇姐姐。”

三殿下掀开书,叮嘱道:“暮朝,现在的皇帝心胸小,你做事且要……”

“他敢报复,杀了再换个就是,反正萧家的子子孙孙够多,真不行我也是其中一个,皇位也不是不能坐。”暮朝说,“天下人不都在传,萧氏王朝都是三王府的掌中之物,说三殿下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坐实了,怎么对得起这等狂言?”

暮朝说完,蹦蹦跳跳走了。

沈元夕叹息一声,没忍住轻轻拍了三殿下的脑袋。

“都是你养出来的!”

“不……孩子本性,父母左右不了。”三殿下道,“她本就是个狂妄的姑娘,十分在乎输赢,爱打抱不平,爱凑热闹……但她路走得正,这也不算坏事。”

沈元夕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惆怅道:“怎就不像我呢?”

暮朝看书,但不爱看闲书,读书很快,且坐不住,她更喜欢摆弄物件,唯一静下来的时候,就是蹲在沈丰年留下的老侯府屋檐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过来过去的人。

她将善恶分类,虽知天地混沌不是非黑即白,却异常坚持“道”,喜欢评判审罪。

上个笨蛋皇帝,请她去后宫评理。

结果每个人身上都背上了数条罪名,有嫔妃梨花带雨哭着叫委屈,暮朝平静道:

“不需表演,剥开人皮,本心如何,一目了然。你以为你骗过了这个笨蛋皇帝,实际上他不笨,他是因还贪恋你身子,虽知你就是蛇蝎心肠,但你无非也就是挠一挠其他女人,祸不到他的江山宝座,所以他乐于装糊涂罢了。你是个乐子,他是个混蛋,你自作聪明,他玩你一时,你俩绝配。”

笨蛋皇帝当场暴怒,脸色红紫,却又无可奈何。

暮朝这番又替薛崇出头,直奔皇宫,蹲在皇后的椅子上蹭了饭吃,斜眼看向一脸愠色的皇帝。

皇帝眯眼道:“暮朝,行事前你总要替三殿下想一想,如此猖狂,将来总有覆灭一天。”

“笑话。”暮朝咬着筷子说道,“你们萧家王朝覆灭了,我都还在。萧吾鼎,我是天道放在人间的审判眼,而你,你们——”

她筷子头顺过旁边垂头不语的皇后。

“你们都是大道之上的铺路石,是时光碾过浩瀚史海,扬起的尘烟。”暮朝说,“我知你为何不愿在功德簿里给薛崇一个名字。我来,不是只给她讨要应得的名字,只可惜,你懂了也要装不懂。”

她歪头,咬着筷子头的牙,忽然吐了尖。

象牙筷掉下一粒。

她龇牙笑道:“本来你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再稍微等一等,也不用来寻晦气。可惜我昨日想了又想,总觉得不能让你过舒坦了,我啊,就是要来寻你晦气,不是不想让女人史册留名大道比肩吗?我就偏要让你同意。”

“那朕就偏不同意,有本事你弑君。”

暮朝悠悠转着手中削尖的象牙筷,转头对皇后一笑,说道:“恭喜,要做太后了。”

之后不到一个月,又去了一任皇帝。

国丧那日,三殿下要暮朝给个交待。

“乌耀肯定跟你说过了。”暮朝淡淡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他自己不争气,被吓死的。”

“暮朝!”沈元夕担忧道,“你讲实话,我不信萧吾鼎会被你几句话就吓死。”

“……他自己小瞧了女人,小瞧了枕边人。”暮朝露出个阴沉沉的笑容,“是他自己有病。又怕女人与男人比肩,恨不得愚弄天下所有女人,让她们都乖觉听话,可他却又很喜欢有才学有想法的女人……喏,自己娶的,也不算冤死。”

皇后是个有慧根的人,那天暮朝当着她的面如此羞辱皇帝,又点明了要她做太后。那一刻起,她若不做点什么,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就会被皇帝拔掉。

更何况,她已经把暮朝的意思,理解为三王府选择了她和她的儿子。

皇子在手,已经上年纪的老皇帝,就可以不是皇帝了。

与皇权和家族安危相比,夫君就是最可有可无的存在……而且,哪个进了宫的蠢货,还会把皇帝真当“夫君”看待?

暮朝交待完,又摇头感慨:“可惜那女人还是不够胆大,她的皇子,还不如公主灵慧……罢了,说这些也没用,先把女学恢复了吧。”

薛崇离世前,恢复了工部职位,虽才五品,但她完了毕生心愿。

薛子游和燕帆搭上一辈子完善起来的女学,又得以恢复,虽不及当时认真,大家都还在观望,但也算个好兆头了。

薛崇是含笑去世的。

那晚送走薛崇,沈元夕把自己关在书阁,看了一夜的书。

她忽然明白了三殿下的心境。

很早很早以前,她抱着小薛崇,三殿下曾用悲伤的目光望着她。

现在,她懂了。

薛崇去后,她心中,和亲缘的纽带,就全断了。

薛崇虽有儿女,也与她有来往,可已经……无法亲近了。

父亲,子游,薛崇……

等三代血亲烟消云散后,她的过往,也会越来越渺茫,最终封存在记忆深处,再无人能让她开启这段时光。

薛崇之后,这世界上,就再没有值得她挂牵的亲人了。薛崇的子女孙辈是死是活,也无法触动她。

清早的阳光透过窗,沈元夕揉了揉疼涩的额头,打开门,看到三殿下站在阳光下,静静看着她。

他张开怀抱,他在等她,也知道她需要这样的一个拥抱。

沈元夕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哭薛崇的离世,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更多的,是在哭自己再也寻不回的那段时光,她终于……也不是凡人了。

活久了,就是妖祟。

沈元夕抱着三殿下,重复着一句话。

“除了你,没有人会再叫我的名字了……”

曾经,叫她元宵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而沈元夕这个名字,终于,除了三殿下外,无人敢叫。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三殿下会坚持叫她名字,会在最初成婚那年,不厌其烦地要她叫临朔,而非三殿下。

“元夕……抱歉,把你拖进了这样的时间瀚海中。”三殿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这也只是……刚刚开始。但不必害怕,如果哪天,你厌倦了,我会陪你一起迎来终结。”

大昭由盛转衰,也是历史进程的必然。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盛不衰。

这之后,皇帝只会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末帝。

但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总有新生从腐烂的躯壳中萌芽,壮大,开启新的轮回。

大昭第二十七代皇帝,名萧昂。

他即位时,才十六。

那时,大昭人已从华丽宽袖长襟之服,改为窄袖短款衣,女子做工也多穿宽阔的衣裤,露一截胳膊,也无人会写文章大骂风气不正了。

那年,萧昂琢磨出了新式火铳,是左手持的,短管,巴掌那么大。

然后,这位少年皇帝把枪送给了暮朝。

交枪时,他握住暮朝的手,同那枪口一起,抵在了自己额心。

“暮朝,杀了我,让我的心停跳,它和为你而生的血,永远属于你。”

暮朝惊奇道:“你小子……我活了百年,被小辈示爱也不算新鲜事了,你倒是不一样。”

她承认,她是被这样献祭般的示爱打动了一瞬。

“我喜欢你。”萧昂道,“喜欢你……”

暮朝回了趟三王府,告诉了母亲这件事。

沈元夕:“……都行,你父亲比我年长二百多岁,可时间一长,这二百多岁,也就不显了。”

“……不不不,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同他喜结连理了?”

“你若不在意,会特意回来说吗?”沈元夕反问。

暮朝转头,摇了摇假寐的三殿下。

“萧临朔,你来,你说!”

三殿下慢吞吞睁开眼,说道:“萧昂啊……那他应该就是末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