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到木兰的一家驿馆里,后院一个院子里,一大早的,嗷嘎抱着五个月大的胖儿子不舍得放手,担忧地看着妻子:“你真不去?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能行吗?”

奥敦格日乐生完孩子,略显丰满更显风韵的绝世容颜慈爱地笑着,闻言,不屑地看他一眼,低头缝补一个披风:“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儿子?在家里,也没帮我带过孩子。”

嗷嘎面带尴尬,可是作为一个近三十岁才成亲有娃的男人,他真的是舍不得一天看不到妻子孩子。

奥敦格日乐简单地盘头,一个簪子固定,发簪上的红宝石小流苏一晃一晃,影子落在手中的披风上,她的心也犹豫地一晃一晃。

“……行吧,我还是带着孩子,和你一起去。”

“福晋最好。”嗷嘎兴奋激动起来,“正好抱着孩子,给四爷看看。岳父说,当初多亏了他那。”

“神神叨叨的,四爷醉成那样,一句话没说,能帮助什么?”

“我也不知道。岳父只说要你不去,却不说原因。等我见到四爷,问一问。当时我们两个都跪着,也没看清楚。你也知道,他们说事,真正的事情都是不说出来的。”嗷嘎倒是不大担心。

奥敦格日乐蹙着修长的眉毛,眼底有一抹担忧。知道他来到大清后,一切顺利,尚且不知道权利争斗的残酷。但她也认为,嗷嘎在盛京工部,不是北京,应该没有谁要拉拢他。

“好。上次其其格写信来说,托四爷的小厮送来一个大包裹,有小阿哥穿过的旧衣服,还有她给孩子准备的礼物。我们去给四爷磕个头,希望孩子和四爷的孩子一样康健。”快手缝补上一条破开的线,用牙齿咬断了线头。

嗷嘎一听大喜,亮出来一口大白牙:“我正愁孩子一天天长大要买衣服的事情那。妹妹想的周到,你还没生就送来衣服,现在又送来衣服。等明年,我们一家人去北京,你也去见见其其格和小阿哥。”

嗷嘎想带孩子给四爷看看。虽然妹妹只是侍妾格格,但四爷也算是妹夫了,他在心里偷偷地说。抱着胖儿子猛地亲一口,一脸为人父亲的骄傲,五个月大的胖孩子挥舞胳膊腿儿开心的笑着,小胖手抓住脚丫子放嘴巴里,那脚也是胖的可爱,喜得他更是见牙不见眼。

“你还没见过小阿哥,我上次去北京见到的,那胖的,养的真好。小阿哥的衣服都是松江棉,一两银子一寸布的那种棉布。”

奥敦格日乐听了只是笑,展开手中的灰鼠披风看看,毛皮是好的,但穿的太旧了,应该换新的,口中随意接话道:“松江棉不光贵,还产量少。一般盛京拿银子都买不到。”

嗷嘎微微惊讶:“这么贵?”盯着胖儿子身上的衣服,绣着大红鲤鱼的棉布肚兜在晨曦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再看看兀自流口水的胖儿子,有点不敢信:他一直愧疚于贱样着那。

奥敦格日乐抬头瞧着他的模样儿,“噗嗤”笑出来:“这样的绣工和孩子专用棉布,不用能银子来算的,这是南京织造局和苏州织造局特供的。再说了,小阿哥穿过的衣服,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那。”

“嘿嘿。”嗷嘎一身幸福地笑着,瞧着儿子含着手忽闪大眼睛的小样儿,开心地举高高。“阿古拉是幸福的孩子!”

“啊呜!”小娃娃高兴地喊了一声,兜头一道水线下来。

吓得嗷嘎猛地抱开,快速给他转个方向,气恼道:“阿古拉,这是阿布的官服!”小娃娃以为父亲和他玩耍,更开心地尖叫笑着。奥敦格日乐瞧着父子两个的欢乐,一双寒星冰雪般的美眸,溢满了柔情。

门口传来敲门声,一个青衣小厮进来,鞠躬行礼:“大人,您晚些启程吗?午饭要给您准备吗?”

奥敦格日乐放好针线,抱着披风一转头:“别人都启程了吗?”

小厮因为她的美貌一个愣神,忙掐着大腿低头道:“回福晋,都启程了。邸报里说,今天是皇上出发的日子。路过驿馆的大人们都启程,要赶在皇上到达之前到木兰,迎接皇上。”

“嗯,那我们也启程。”她的话音一落,小厮转身就跑了,跑了也是低头。嗷嘎照顾着尿尿的胖儿子洗屁股,见此情景,骄傲地笑:“福晋是草原上最美的明珠。阿古拉,你额吉最美,是不是?”

小娃娃趴在水盆里,玩水玩得不亦乐乎,开心地附和:“啊呜~~”

奥敦格日乐在一个包袱里找儿子换洗衣服,听他们父子的对话,抿嘴儿笑。

草原上的人,热情奔放,别人对于家里妻女善意的欣赏,总是开心得很。女子们也是开朗自信着,以自己的美貌勤劳为荣。

一辆辆有蒙古风情的宽敞兽皮马车从驿馆出来,认识的,互相打招呼,各部落勇士们抱在一起笑着,声音豪迈。

辰时正,朝霞满天。四九城人便听东西鼓楼钟鼓齐鸣,乐声大作。人们张着眼瞧时,黄伞旌旗遮天蔽日迤逦过来。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两顶翠华紫芝盖、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纯紫、纯黄大盖扈随于后,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不断头地涌出。

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排场,张着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见过康熙御驾亲征的老人们跪在地下悄声指点:这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车载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至此,才见到皇帝明黄辇,太子杏黄辇相跟而出。皇长子胤禔、皇八子胤禩骑缨络御马,穿团龙袍黄马褂,手按腰刀前面导路;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带着四十名二等侍卫左右护持,簇拥着车驾徐徐而行。后边望不断头的是亲卫军,手持出警入跸旗、五色销金旗、镫鼓、大刀、弓矢、豹尾枪、鸟铳,在寒阳之下光灼灼、亮闪闪,端的是灿烂辉煌。送驾百姓看得越发鼓噪兴奋,一街两行男女老幼齐跪俯伏、山呼海啸般高唱:“皇上万岁,万万岁!”

四爷犯懒,要做马车,胤祉胤禟胤俄胤祥胤禵也跟着坐马车,几个兄弟同坐一车走在御林军后,都闭目眼神,实在是夏天一场闹得,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身体没有完全养回来。

只胤俄隔着纱窗望着外头如醉如痴的人流,直到出东直门、过了接官亭,眼睛发亮地嚷嚷:“四哥你看,外头好生热闹。”

四爷眯着眼,透了一口气,靠在车后,说道:“难为老八,三头忙着,竟办得这么周备。”

胤俄重重点头:“八哥操办出巡仪式上瘾了。”

胤祉扯着嘴角一笑:老八不是上瘾了,是打定主意和太子干上了。斜一眼老十:“这次也有大哥的手笔。你别看两个人骑马并行,笑得脸上开花,其实心里都在咬牙争功劳那。”

这话意味不明。老十可不吃他这一套,立即瞪眼:“三哥,你要操办就你操办。你不想操办,就不要说别人。”

胤祉呵呵笑地摇着扇子:“马车里有点闷。十四弟,打开窗户。三哥还说不得了?三哥说的不对?上次去我那里借《推背图》,你还了吗?”

靠着窗边坐着的胤禵转身打开窗户,窗户上有一层窗纱,薄薄的朦胧,宛若秋天的秋雨颜色。胤俄红脸:“那书不在我手里。”一转头,问道:“九哥,那书你看完了吗?”

胤禟正闭目养神,从云贵回来,他整个人瘦了一圈,更黑了。闻言眉眼不动:“没看完。我听说有个张明德看相很准,哪天找他讨教讨教。”

“真的准?”胤俄来了兴趣。“怎么个准法儿?九哥!九哥!”胤俄急切地摇着九哥的胳膊,胤禟不想动,胤俄催着,胤禵烦的一翻身哥俩打闹在一起,一边的胤祥和胤禵也加入滚成一团,都没看见胤祉在听到“张明德”一瞬间的得意。

四爷警觉地乜了胤祉一眼,没有回话,眼睛半合半张的,盯着车前的黄土官道默然不语,他的思绪回到邬思道和高斌身上,前半月已经命人将邬思道和高斌送到承德,安置在自己的宅子宿云檐里,不知到了没有?

宫里头,汗阿玛已经吩咐两个领侍卫内大臣,将侍卫们三个月一换岗。这次去承德,太子的侍卫已经全换了,听说到承德老父亲跟前的侍卫也要换,明摆着是对太子和大哥都不信任。当此多事之秋,事情瞬息万变防不胜防,他需要邬思道帮他看住十三弟。

细微的风从窗纱里吹出来,胤祉看一眼要睡着的四弟:“上次十弟去我那里借《推背图》,四弟你知道这是禁书,里头都是推断朝代兴替的,我怕下头人知道了不好,亲自去讨,偏偏十弟咧着嘴笑我:‘三哥忒是小家子气,一本鸟书打什么紧!催着要!’原来是到了九弟的手里。我还劝他‘这样的书不适合你看,都是方士骗人的。’他还不信。现在又找来一个看相的。”

胤俄打架中猛地一回头,喊着:“三哥偷偷看还不给兄弟们看,伪君子。”

胤祉气道:“专心打架。没和你说话。”一回头,指着四个弟弟对四弟道:“就这样闹着,还能看那样的书?嘴巴上没有一个把门的,净惹事了。”

四爷惊讶地看了三哥一眼,揣摸着这些话的意思,俊脸上微微笑着:“一本书而已,当成话本子看也无妨。”

胤祉笑道:“他们呀,偏学了一点毛边儿就爱显摆,说话百无禁忌。当日你领着工部将避暑山庄修好,皇父看了奏折,说‘寒而不凛,温而不炙,好胜地’,太子当时就顶了一句‘这次四弟不是应该说皇帝山庄避暑,百姓仍在热河中吗?怎么主动修建园子了’,弄得皇父脸上挂不住,偏十弟在场,跟来一句‘不给老父亲修园子,银子都拉去毓庆宫给你花用?’嘿!你没看见那场面。”

四爷知道这段争执,不过他听说的委婉得多,再想不到这么光明正大的孝顺之举也变成了“奢靡和虚伪”!他哼了一声,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鸦羽,说道:“皇宫到木兰,每年都要住的地方,早该有一座正式行宫,这样反而节约了银子。再说了,怜惜老百姓不奢靡,不讲究在这个上头,难道爱民如子的官儿都要顿顿吃糠咽菜?汗阿玛派人给我一句话‘诚孝有加’,赐了我一柄如意。原来根源在这里。”

“正是这个话。还骂十弟是一个草包,天天不务正业。”胤祉沉吟着说道,“当时我就驳了他:你要节约就带头节约。但凡你一个月少花点儿,够我们所有兄弟花半年。”四爷笑道:“不一样不一样。不能一起论。”

“是那,我们绑在一块儿,也不能一起论。”因车隙中吹进的风凉,胤祉掖了掖海龙皮氅,笑道:“十弟以往不爱学习,说话虽粗,并不是糊涂人呢!”

四爷微乜了三哥一眼,三哥今儿要做什么?当着这么多弟弟的面儿,表明对太子的不满?回头看一眼几个弟弟,表情不一样,大约都是:三哥是不是在套我们的话儿?都朝自己猛挤挤眼。

四爷咳嗽一声,瞅着三哥脸上一瞬间的僵硬,心里一乐。

“三哥,凡事想开一点儿。父精母血,各有不同。原是正当。”

!!!胤祉见他反过来盘自己,倒不急着说话了,沉吟半晌才冷笑道:“还记得,你在庄子上度假,三哥和你说的话吗?”

四爷打了个寒颤,没有言声,只听车外马蹄得得一片单调的响声,隔窗眺望,夹路枯黄的衰草、鱼肚白地直接天际,一群群乌鸦在草滩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三哥那话惊心动魄。弟弟还是认为,后头的事归于天命,你我只尽当前人事罢了。”

胤祉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他,扑哧一笑,说道:“人事?不说相臣,朝里的二品三品大臣们各自都有多少门生故吏?亲结亲、门连门、盘根错节、恩连义结,一人有事八方来援,除了皇家宗室的那点事情,黑天不见日头的事多着呢!四弟你能都管得过来?”

大约车轮被石头垫了一下,四爷身子一晃才坐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三哥,这不是不管甚至放纵的理由。三哥,你还记得那件事那?”

“哼!我记着也不行了?”胤祉闷声说道:“老大老八前一个月,就把府里的智囊都送到承德,王鸿绪、揆叙也都讨了差事先期去了热河,就你还蒙在鼓里,王鸿绪还是你工部的汉尚书那。太子都不顾王掞和熊赐履的年纪,要他们一起去承德。”

“……”

“这一次围猎,难啊。”胤祉款款说道:“皇祖母和皇额涅、母妃们都没跟来,只有一些年轻妃嫔。”估计,老父亲,心里也有数了吧。

四爷瞄一眼竖耳朵听着的弟弟们,连胤祉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痴痴思量半晌,问道:“三哥,你这话传出去了不得!”胤祉笑道:“你醒醒神儿吧。”

撇着不打架干听他们说话听得直愣愣的弟弟们,取笑道:“三哥是一个人,你可是有几头小老虎要护着那。尤其我们年轻的十三弟和十四弟。”

四爷正思量间,听到这么一句,猛地咳嗽出来。

“三哥你说什么?”几个弟弟齐齐浑身一震,有点口吃地问道:“四哥……护着我们什么……发生了什么?”

“无知者有福气。别问了。”胤祉冷笑道:“我出门前,有人送给我药,我没拿。但估计,这次有人还是带着药那。你们都离着远一点儿。”

四爷两手捏得全是冷汗。胤祥脸色发白,隐隐猜到是远离太子。药?太子身边没有带着侍妾带着虎狼之药做什么?

胤禟和胤俄不大明白。胤禵却是陡地想起母亲有一次悄悄说:“你长大了,学学你哥和六哥注意着。你汗阿玛的一些年轻妃嫔们爱逛御花园,虽说都是一家子,到底都是年轻人,有男女之别,名分之差。瓜田李下的,落个什么名声儿呢?”无缘无故的,母妃怎么来这样一句?是不是太子?胤禵记得,太子曾经在御花园截留了汗阿玛的秀女,若是……他猛地一个寒战,不敢置信地看着四哥。

“感谢三哥告知。弟弟明白了。”默然片刻,转头看向弟弟们,叮嘱道:“三哥关心。我们只管打猎就是。”

“四哥,我们记住了!”四个弟弟都吓白了脸。太子若是宠小太监还好,万一……这要是撞上了,妥妥的顶罪的。不给顶罪就是不忠于皇太子这个君。反正里外不是人。

当然胤祥和胤禵脸上的愤恨最是明显。四爷一瞪眼,他们知道自己年轻冲动最应该克制,可还是忍不住,憋得一张脸通红。

“阿弥陀佛,你们但凡有点点知道我的心,我也满足了!”胤祉车上费尽心机绕了半日,就等着四弟这句话,因瞅着弟弟们嬉笑道:“我们不管其他的,我们记得我们是兄弟。”

到此,胤祉已经完全摊牌:不管结果如何,我们是兄弟,应该抱团儿。只是,眼睛里透着有几分真心。四爷眯着眼,思及老父亲帮忙三哥还了银子后三哥的变化,心里雪洞也似,却装模糊儿,笑道:

“三哥说的是。既然三哥今天有话,弟弟就直言了。三哥,上次我听武英殿的人说,陈梦雷批复一笔银子购买徽墨,五十两银子一条极品徽墨,实际是十两银子一条的中品。”露出来一口大白牙,一脸无赖看笑话的模样儿。

胤祉有点懵。

噗哈哈哈哈哈,都知道这件事的弟弟们都喷笑出来。

反应过来的胤祉气笑了。因为他的顽皮,生气,却也因为他的亲近,顿觉安心,身子松弛地向后一靠,气恼道:“……都忙着编书,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么多?我上次找了一个主管采购的,可那人干了几天就中饱私囊,我能怎么办?”

胤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取笑道:“三哥,你不会管人,只会编书,不会找人帮忙管理?”

“可别可别。”胤祥更是嘲笑:“三哥一定要找四哥帮忙。四哥才不去和那一帮子酸书生打交道。”

胤禟手拍着车里的地毯,那一口白牙映衬他的大黑脸更直接:“三哥,你就可劲儿糟蹋银子,哪天你那书本儿编成了,就取名儿叫‘银子’。”

哈哈哈哈哈!

气得胤祉起身对着他们抬脚就踹:“都来打趣儿三哥是吧?三哥就不信了,三哥管不了!”

“三哥,你没有那个天赋,何苦强求?”胤俄躲着三哥的拳脚,趴在十三弟肩膀上龇牙嘿嘿直乐:“你看弟弟管着戏班子,几个大戏剧院,从来都是甩手掌柜。”

胤祉咬牙,抬手给他一个脑崩儿:“三个能和你比吗?就一个戏曲的事情,你说说,兄弟们给你出了多少银子了?”管事的钮祜禄家出!

胤俄却是一点不羞臊,很是骄傲:“哥哥们疼我,我都知道。三哥,你也要兄弟们疼你呗。”

!!!

哈哈哈哈!马车里又是一阵大笑声,这些糟心弟弟们!胤祉有点后悔了,他怎么就对他们有真心了那?都是讨债的!

再一转头,瞅着笑得最大声最快活的四弟,胤祉一甩辫子,过来对他的俊脸好一通折腾:“打小儿你就知道欺负三哥。你还记得你没有银子花,三哥省下来月例银子给你吗?啊!”

四爷刚笑岔了气,此刻听了这话忒是无奈,躲闪着三哥的双手愤怒道:“三哥,你能提一辈子?”

“就提一辈子!我是你三哥!”

“行行行!你是三哥,你是三哥。”

兄弟两个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出来,和一群弟弟们的笑声混合在一起,马车两边的侍卫们听着,都不禁一笑。

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也是难得了。

天气不好,车驾过了密云就下起了雨夹雪,要不是说今年天气古怪吗?十月份就下雪。几千人带着辎重,仪仗法物,在泥泞寒冷的燕山古道上整整跋涉了七天,总算到了承德山庄。

这次内外蒙古各部王公已经赶到,都住在自己的行宫中等候天子大驾。

这座避暑山庄,大体可分为宫殿区和苑景区两大部分。其中宫殿区坐落在避暑山庄南部,内设行宫十二处景点三十六处,西北金山、东北黑山为山庄屏障,正南设丽正、城关、德汇三门。气度壮丽宏伟,既有江南园林的精致典雅,也有皇家园林的气派。

漠南漠北的蒙古台吉、王公,青藏喇嘛及朝鲜使节,几乎在修行宫的同时,各选佳地造起了不计其数的寺庙馆驿,以备迎驾朝觐。精明行商在山庄四周棋盘似地营建起店铺房舍。好似眨眼间,昔日满是荒烟野草的热河之滨,俨然已成繁华都会。车驾当晚抵达,各王公大臣都在芦棚前侍候跪接,满街张灯结彩,美酒香花供奉,烟火灿烂,自有一番热闹。只苦了扈驾侍卫,一刻也不得歇息,安置康熙宿了烟波致爽斋,接着就布防。

鄂伦岱作为领侍卫内大臣里里外外照应,马齐和陈廷敬等大臣不放心地参与布防,还要处置从北京转来的奏折,侍候了皇帝侍候太子,又要关照各位从驾王爷住处警跸,饶是过了夏天养出来好精神,也累得人仰马翻了。

但康熙却兴头极高,第二天便下旨着蒙古各王觐见,下午赐筵,吩咐儿子们轮桌劝酒,闹到午夜才休息。又起了一个大早,传命儿子们扈从观览山庄景致,整整看了一天,晚间回去便有旨意:明日到围场打猎。

木兰围场地处山庄东北,黑山之南,塞湖之北。其地林密草茂,山峻水阔,养育了不计其数的鹿、麋、獐、狍、熊、虎、豹之类。自从康熙圈了地方,便是天子狩猎之田,皇家禁地。

第二日,天公作美,天气晴好,康熙乘轿来到围场。早已等候在丹陛前的百余名蒙古汗、亲王郡王贝子贝勒人人精神抖擞,个个磨拳擦掌,预备着今日在御驾前大出风头。不料众人行礼后,康熙却笑着对几个蒙古老王爷道:

“这一番你们要坐享其成,我们吃酒作壁上观,看看朕的这几个儿子能耐如何——”

这些王爷一听大皇帝要考较皇子,便都凑趣儿,瞅着一个个惊住的皇子们笑哈哈的。

康熙也爽朗地一笑,指了指梁九功捧着的一柄宝石雕花黄玉如意,道:“无分长幼高下,谁猎得最多,这如意就赏他!”

众人立时一阵兴奋。这柄如意颜色近于明黄,一向是乾清宫镇殿之宝——先皇赏给康熙,如今康熙又要赏人了!站在康熙身边的太子胤礽不禁身上一颤,神色有点不安又愤怒。

胤禵两眼直勾勾盯着如意,暗自扯了扯胤禟衣襟,胤禟咬着牙暗自一笑:说好的不争的,可真忍不住。遂看向四哥。

四爷也想和老王爷一样坐享其成,正瞅着老王爷们的方向满是羡慕。

胤祥用肘碰一下他,悄声道:“四哥你瞧,大哥口水要流出来了!三哥看他没事人似的,手都捏出汗了。四哥放心,这一回弟弟一定给四哥争个脸面。”

“你玩你的。”四爷小声回答,用脚踢他小腿一下。

胤祥愤愤不甘,四哥还当是玩那?一抬头瞧着八哥镇定自若的模样,暗地里嗤笑一声,哪知道他八哥胤禩看一眼他四哥,跟抢不上地猛地出列打千儿行礼,道:“汗阿玛,此物贵重,不是儿臣们应得之物,求另选一物。”

“哦?”康熙微微惊讶地看着老八,略一迟疑笑道:“老八有心,既然这样,太子不与你们争,君臣分际一明,也就无甚妨碍了。”说罢便传旨开筵,令皇子们下围场会猎。

顿时,四面八方号角呼应,数千善扑营军士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冲出来,擂鼓鸣炮,摇旗呐喊。茂林丰草中伏着的猛兽飞禽乍然一惊,立时乱成一团,四处奔飞。康熙端着酒杯,冷冰冰瞥一眼满脸愤恨不甘之色的胤礽,轻轻叹息一声,对身旁的科尔沁老王舅笑道:“听奔跑声就知道今年的猎物多,看等晚上,我们来一个猎物十八吃。”

说话间,便见东边数十骑,北边一百余骑冲杀过来,狂躁的战马在半人深的秋草间横冲直闯,掀起的枯草败叶在半空中旋舞。康熙细看时,东边是胤祥,北边是胤禔。胤禔一马当先,向前奔驰。回头看看身边的几个小辈,豪迈的大喊着:

“表现一下你们大家的身手!别忘了咱们大清朝天下就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能骑善射才是本色,你们每一个,都拿出看家本领来!”

跟在胤禔身边的皇孙和门人亲兵,一个个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胤禔话声才落,胤禵就大声应着:

“大哥,弟弟们也就不客气了!”

“谁要你客气?看!前面有只老虎。”胤禔指着。

“这只老虎是我的了!”胤祥一勒马往前冲去,回头喊:“儿郎们跟上!看爷打了这老虎给四哥当褥子!”

“十三哥!你一定会输给我!”胤禵大笑着说。

“且看今日围场,谁是英雄!”胤禔豪气干云的喊,语气已经充满“太子”的口吻了。

三个最擅长武功的皇子一面喊着,一面追着那只老虎飞骑而去。

扎什郡王正在给康熙敬酒,隐约听到声音,对康熙笑着道:“皇上,十三阿哥还是喜欢打老虎那。”

康熙不禁笑着瞪了扎什郡王一眼:

“他四哥不知道哪里躺着那,他不拼命成吗!”说着话,自己先笑了出来。老王爷都哈哈哈大笑:“皇上圣明!四贝勒这次果然又没有动手。”

“哈哈!朕就喜欢老四那懒样子。那是真矜持,巴不得他躺着,别人打来猎物,烤好了,喂他嘴巴里,那懒得啊,要他兄弟们替他着急,朕也着急。”康熙大笑着说。

“皇上说得对!我们也替四贝勒着急那。”老王爷提起来四贝勒的惫懒趣事儿,心里洋溢着喜悦,大声应着。

马蹄杂沓,马儿狂嘶,旗帜飘扬。

皇子们各自带着大队人马,往前奔驰而去。康熙等人再关注的时候,整个林子草间的走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劫难吓昏了头,四处乱钻,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滚在草间挣扎哀鸣。东北却是胤禩胤禟胤俄二人,胤禟疯魔了似的在前头赶杀,胤俄在后堵截,胤禩收拾猎物,将野兽耳朵割了挂在马屁股上,胤禔胤祥射倒在地的,不少也成了他们囊中之物。

康熙不禁暗笑:难得老八老九老十这三个小子倒配合默契!只西边老四、老三毫无动静。胤祉是网开一面,任野兽逃之夭夭。

四爷是真的又躺着了,他骑在马背上晒太阳打盹儿,亲兵侍卫们三三两两的自己打猎。跟着来凑热闹的胤祚、胤禌带着弘晖、弘时并一众人在不远处的湖边钓鱼、烤鱼。

风卷残云一场围猎,未到午时便见分晓。通算下来。胤禩胤禟胤誐第一;胤禔胤祥杀得精疲力尽,平分秋色各得第三;胤祉得的最少,却都是些活物,缚成串儿献上,唯独老四一无所获。

“朕说过,猎物最多者可得此赏。”康熙呵呵笑着抬手叫过胤禩:“没想到老八今天表现好,如意赏你了。”又沉吟了一下,转脸问胤祉:“你为什么都打的活的?”

“皇父!”胤祉苦笑了一下,说道:“儿臣愿皇父为尧舜之君,不为竭泽而渔之举,网开一面是为仁义。且为一柄如意,与手足相争,儿臣不乐于如此。”康熙听了含笑点头,胤俄却呛声道:“汗阿玛说了谁的多,赏就归谁。既然八哥占了头名,汗阿玛这赏,就该恭谢不辞了!”也咧着大嘴笑着,便要接那如意。

胤祥突然一把拦住了他:“八哥,稍安毋躁。汗阿玛,儿子不服。八哥九哥十哥你们谁敢大喊一声‘我第一’,兄弟我让你!”

“我第一!”胤俄挑着眉头大叫一声。又冷笑道:“你哪里不服气?大哥都没说话那!”胤禟更是黑了脸,怒瞪十三弟:“偷也是本事!”却不防胤禵接口:“偷的不应该算。汗阿玛,儿子也不服。”

这下子胤禟胤俄动了真火了:平时看着跟八哥亲近,合计到动真格儿的,不管不顾了!对着胤禵就抡拳头。

胤禩忙拉架道:“何必为这点子小事伤和气?十三弟,十四弟,八哥讨巧一回,你们就别争了吧!”康熙笑道:“亏你胤祥胤禵说嘴,读了多少兵书。打猎和打仗一样,得用心!”

胤祥瞅一眼打架的三个兄弟,咽了一口唾沫,也不顾三哥拉着他的胳膊衣服,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梗着脖子顶了回来:“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汗阿玛你要给评理!”“就是!早知道和兄弟打猎也得使心眼儿,谁偷的多谁得赏,儿子宁可学四哥,歇着!”胤禵打架还不忘顶嘴。

“你们这是和朕说话?”康熙冷笑道,已是勃然变色!“反了你们几个兔崽子,都跪下!”

胤禟胤俄胤祥胤禵都气得浑身乱抖,扑通一声跪下。胤禵泪水夺眶而出,想到自己身为老“十四”这些年受的这些不公平待遇,更觉悲不自胜,因哽咽道:“反正儿子们都是凑数的,比不上排行靠前的哥哥们。还比什么比!”说着抽刀猛地横向颈前,唬得五格、隆科多一干待卫一拥而上,夺去了胤禵手中宝刀。

“啪”地一声,康熙将那柄玉如意在箭楼墙石上一击粉碎。

在回如意洲的路上,四爷尽管自己也是一腔心思,因见十三弟和十四弟累得筋疲力尽,沮丧得痛不欲生,反打起来精神劝他们:“你们莫要争这一点长短,和四哥说说念念佛,静静心。好在皇父今儿摔碎了如意,要真的赏了老十,你又该如何?”

“我和他拼了!”兄弟两个异口同声。

“又来了不是?”四爷在马上一纵一送,款款说道:“在养气功夫这一条上,你们两个都欠着火候,我们虽不是圣人,难道连克制也做不到?千言不如一默——用儒家说,这就是慎独功夫,瞧瞧陈廷敬李光地几个?马齐也有几分模样了,怪道能在朝堂上坚持到如今……”他长篇大论引经述典地劝善,胤祥胤禵起先只默默地听,后来不禁破颜一笑,

胤祥因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着哪门子急?四哥,就算不论八哥九哥十哥偷的,论猛兽质量,也是我第一。”

胤禵更是撇嘴:“我这些年天天忍着,作为弟弟的本分做足了吧,今天又受尽窝囊气,拼来拼去的,又落了个什么?我真的是想透了。佛经说叫涅槃,大彻大悟一了百了!”

小哥俩都是面色沉郁下来,四爷满心琢磨老八这辈子反常的举动,只是面对两个弟弟的满腔忧思煎虑,把持着自己,不像他们那样形诸于色就是。

思量半晌,四爷微叹一声,问道:“你们的礼物四哥都收下了,就当是四哥生日贺礼。”

胤祥诧异地看了一眼四哥,说道:“四哥,这算得什么礼物?生日礼物另算。”本来想夺来玉如意给四哥的,提起来又是一肚子火气。

“在这里,四哥今年的生日只怕不能好生庆贺了。”胤禵在马上皱眉。

四爷仿佛不胜慨然,叹道:“偏你们年纪轻轻想得多。不知道福祸相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呀,也未必就是不吉利。我听说十三弟家的弘暾长得好,十四弟家里的弘明也去无逸斋进学了,都是大好事。”

胤祥和胤禵几乎同时勒住了马。四爷奇怪地回头瞧着他们。后边远远跟着的八十名王府护卫也都驻马,不知他兄弟之间出了什么事。胤祥抬头看了看天,阴得很重,铅灰的云压得低低的,缓慢又略带迟疑地向南移动,不时飘落着纸屑一样的雪在风中旋舞着,许久才道:“四哥,我有不详的预感……”因见四哥只一味摇头,胤祥又恨声道:“都是天家子孙,怕什么?四哥你放心。”

“四哥,你不要担心我们,你照顾好自己。”胤禵也最是担心他四哥的懒性子,表情阴郁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做出来什么!”“你倒要看看?”胤祥冷冷看着斩钉截铁的胤禵,说道:“你之前不就是和八哥走得近?还和我吵架!看准了八哥的热灶头是吧?今天又争得什么?为什么不让给八哥?”

胤禵怒声道:“跟着八哥是跟着八哥,该争要争。凭什么我不争!我也是汗阿玛的儿子!……”

胤禵的声音越来越高,胤祥厉声道:“你小点声!”四爷突然扬手“啪”地掴了胤禵一个耳光,眉眼冷峻:“走,回如意洲去。今儿四哥代替汗阿玛打你一巴掌!你还不服气?”说罢双腿一夹,那马扬蹄嘶鸣飞驰而去。胤祥一怔,忙加鞭追了上去。胤禵挨了一掌,他倒觉得心里熨贴清爽了许多:四哥到底还是护着我的!

兄弟三个回到如意洲岛上,已是傍晚时分,晚秋天白日短,天又阴,麻苍苍的,朔风微啸中雪渐渐大起来,在坚冻的大地上盖了薄薄一层。

顺着堤坝,过了拱桥,胤祥远远便见苏培盛陪着两个孩子在门口挑灯守望,旁边还站着一个官,穿着雪雁补服,戴着青金石顶戴,便对胤禛道:“那不是戴铎嘛!”四爷也是一怔,正要说话,戴铎早迎上来叩下头去,说道:“奴才戴铎给四爷请安,给十三爷请安!给十四爷请安。”

“老戴!”胤祥与哥哥弟弟并辔狂奔一路,一天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边下马,笑道:“你这马屁精,不在福州道好好营生,跑这里做什么?你倒活得结实,吃得黑红油亮,一时半会怕是死不了了。”

戴铎看了看四爷脸色,像是很高兴的模样,胤祥自幼在府里混,彼此玩笑惯了的,因躬身凑趣儿赔笑道:“十三爷这么康泰,奴才怎么舍得死?得侍候着爷封了王,活到个一百多岁,奴才才好去见阎王爷呢……”四爷不等戴铎说完,便打断了,笑骂道:“往后你们见十三爷十四爷也要规矩点——接到我的信了?”

“是——接到了。”戴铎忙正容答道:“奴才十月初五回京,主子已经走了,遵主子的命看了看遵化的庄子,又回到北京,恰好李卫他也惦记着主子,我们就一起来了。这一路的道儿可真难走……”

戴铎一边说,四爷已经移步往里走,听着他说任上的事,也不言声,只胤祥胤禵插着问几句一路风土人情,迤逦来到如意斋东北角的梵音阁,高斌早已迎了出来,只邬思道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中静候。见三位皇子爷进来,邬思道笑道:“瞧神气,今儿射猎,十三爷和十四爷想必得了彩头?”

“莫提也罢!”四爷敛了笑容,几个小厮上前给主子拍打雪帽披风上的雪花,四爷领着两个弟弟坐下来,命李卫、高斌和戴铎坐了,抚膝叹道,“今儿个你们十四爷差点死在围场!刚刚才劝说好了些。”说着便将围猎情形细述了。邬思道一直目光炯炯凝神听着,没有插言。高斌和戴铎交换了一下目光,戴铎不由地关心道:“十四爷要不要来杯酒?”

邬思道待要开口,不防苏培盛领着王柱儿进来行礼,王柱儿谄媚地笑道:“爷,十四爷,我家爷在‘月色江声’摆了酒,派奴才来唤十四爷去喝酒。”

胤禵一愣,第一反应是愤怒。可他转念一想,咬着唇,心里犹豫再犹豫,还是看向四哥,还是说道:“四哥,我去看看。”

四爷:“去吧,等一会儿天气晴了,月亮出来,喝酒正好。”

胤祥英气勃发的眉眼怒瞪着他,胤禵莫名一阵心虚,到底还是抬脚走了。在院子八角亭里遇到“嘿哈嘿哈”练功的弘晖和弘时,和平时一样抱抱亲亲的亲近着,最后还带着两个侄子一起去了?!

弘晖/弘时喊着:“阿玛,十三叔,我们去看月亮去了哦。”

四爷应一声:“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胤祥趴在窗边看着,拍着大腿哈哈哈哈大笑:“弘晖、弘时,你们两个一天吃吃吃,晚上少吃一点儿。”

“哎,记得了。”

两个孩子要小太监给穿上蓑衣木屐,兴冲冲地跑在大雪里撒欢儿,跟着十四叔一蹦一跳地走着。

胤祥瞅着十四弟强撑的叔叔气势,更是笑不可仰:“四哥你看,我们的十四弟,这是一根蜡烛两头烧,顾头又要顾尾了。哈哈哈哈。这大雪的天,哪里来的月亮?哈哈哈哈。”

四爷抬手给他一个脑崩儿;“兄弟喝酒聚一聚挺好,老十四带着孩子们一起那是心意。”

戴铎和高斌互看一眼,他们都是看着皇子们长大的,对于皇子们如今的各自分派,除了争斗的正常理解外,其实都挺复杂的,还有一丝丝担忧。苏培盛一眯眼问:“爷,下雪那,温一壶酒,整几个小菜?”

“嗯。去吧。将承德的驴肉驴杂切两盘。羊肉汤烧一大锅,都喝一碗暖一暖。”

“嗻!”苏培盛兴冲冲地走了,一碗羊汤,爷想着吩咐了,还没喝心里就暖和了。

大琴大鼓摆开膳桌,端来水盆众人洗漱,众人喝着酒,用着小菜,恰好胤祚来了,兄弟三个都是大方人,酒桌上气氛都是热烈,仆人也都给敬他们酒,对对子投壶的,谈笑风生。

胤禩那边,若有月上东山,蛟洁的月光映照平静的湖水,是山庄十大美景之一,只是今天月亮没有出来,反而大雪越下越大,几个兄弟在里头屋子里喝酒畅谈,孩子们看着下雪的湖面高兴,在最靠近湖面的亭子里跳着蹦着,天真的欢笑声惊得冷肃的天气起来一阵阵暖意。

胤禩从窗户里看着孩子们,脸上不由地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儿。

胤禟听着也舒畅,放下酒杯关心地问:“弘晖和弘时真不用吃点儿?”瞅着桌上的饭菜,吩咐自己的小厮陈侠义:“去给小主子们送去一份杏仁茶,今天的荷叶鸡好,送一只过去,再送一份玫瑰鲜花饼。记得,都要热的。”

陈侠义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这就去厨房。”转身小跑走了。

“他们都不饿。”胤禵侧耳细听着两个小侄子的欢笑声,无奈宠溺道:“四嫂说他们年纪小不给跟来,偏六哥硬要带着,跟在湖边烤鱼烤虾的吃了一天,刚来的时候十三哥还叮嘱,不能给他们吃多了。”

胤俄用着自己专门的红薯姜汤,不在意道:“孩子们都饿得快。这么冷的天,吃一口热的肚子里才暖和。”又瞅着哥哥弟弟们道:“四嫂给的这个汤真好,这两年每年秋天喝着,冬天不再手脚冰凉了,你们要不要尝尝?”

“给我们都来一碗。”胤禟摸着自己瘦下去的肚子,感叹道:“我这大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胖回来。这人一瘦啊,是不抗冻。”

胤俄愉快地吩咐自己的小厮:“去厨房端来汤坛子。”胤禩遥遥地看着孩子们的闹腾,坐回来,瞅着胤禟无奈地笑:“你赶紧的,过继一个孩子给你十一哥,你十一哥领着孩子们玩耍的架势,看得八哥我都心热。”

胤禟咳嗽几声,吐糟道:“生儿生女是我能做主的吗?我也着急啊。可是着急来了三个闺女才一个儿子。”又告饶道:“马上,马上,有一个侍妾有孕了,如果是儿子,就过继给十一哥。”

兄弟们讨论孩子的事情,话题绕回来,胤禵半是解释半是试探地说:“八哥今天好奇怪,八哥和汗阿玛提出来不拿玉如意做赏赐,我还吓了一跳……”胤禟白眼一翻:“八哥刚说了,那是谦虚,也是表示给汗阿玛看,深明大义。”

胤俄倒是不偏不倚:“十四弟吓一跳很正常,我也吓一跳。九哥,你也才是反应过来,你当时不是也吓得白了脸?”

胤禟气得闷头用菜。

胤禵拎着银酒壶给三个哥哥和自己倒酒,举杯惭愧道:“八哥,今天的事情,弟弟对不住。弟弟意气用事,坏了八哥的大好事。弟弟先干为敬。”

“过去的事情莫要提了。”

“刚八哥说了,他就想出一回风头,你也拦着,还要闹自杀。”胤禟在吃碟里一抬头。“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胤俄夹一筷子炖豆腐,停在吃碟里,跟着翻一个白眼:“就是。就你小气,居然跟着老十三一起闹。还天天说亲近八哥。”

胤禵倒也不怵,严肃了脸看着八哥:“八哥,弟弟很抱歉。但弟弟和八哥亲近,也确实不认可八哥今天的行为。这是弟弟的坚持。至于八哥要出一回风头,八哥,弟弟不知道,弟弟再干一杯赔罪。”又是一杯到底。

“这点事情,莫要提了。”八爷温润地笑着,他当然不能说,他的行为就是结合了上辈子四哥的言行,自觉今天在汗阿玛面前表现完美,遂扯开话题道:“这雪越下越大了,这两年天气古怪着,我们受不住,反而是孩子们适应的好,……”兄弟们齐声附和,一起说着今天弘昱跟着大哥打猎的英姿,说将来弘晖和弘时和他们四哥一样惫懒。

外头湖边八角亭子里,弘昱照顾堂弟们安全,十一阿哥给他们讲承德山庄的修建过程,园林美学。陈侠义送来食盒,弘晖和弘时弯胖腰,一人从荷包里掏出来一角银子:“赏陈侠义。”

“奴才谢两个小主子赏赐。”陈侠义喜得找不到北:果然四爷家的孩子最是大方。

十一阿哥无声一笑:“还能吃吗?饱了就喝一碗汤。”

“能吃!要吃鸡肉!”异口同声。

男孩子都喜欢吃肉,十一阿哥笑着:“一人少吃一点点。”

“好的哦~~”孩子们给十一叔叔做鬼脸,挺着鼓鼓的胖肚子吃的喷香,不多一会儿,康熙吩咐魏珠特意送来的赤小豆鲤鱼汤,一人一小碗,吃的他们一个个摊着肚皮,可算老实了。

弘晖摊在长椅上,要魏珠给揉着肚子,望着外头大雪弥漫风刮湖面,目光炯炯有神。魏珠可算了解梁九功复杂的心情:弘晖阿哥那是真可爱啊,真好啊,和四爷当年一样啊,将来可别和他阿玛一样是个活阎王啊。

弘晖肚子里舒服一点儿,人又躺不住了:“谢谢魏管事。”蹦跳起来趴在栏杆上更近地瞅着湖面,大眼睛亮亮的:“阿玛造山庄,弘晖知道。”

十一阿哥给弘时揉着肚子,取笑他:“你小子还知道?十一叔想一想,你那时候多大一点儿?夜里还尿床那。”

弘晖一转身,嬉笑着扑到十一叔的怀里猴闹着:“我知道,我就知道。”

“好~~你知道~~”十一阿哥可受不住他这个小胖墩的扑腾,要弘昱扶着他站好,捏捏他的胖脸蛋儿,哄着道:“我们来画图纸玩儿,画一个亭子,画的好了,十一叔出银子给你们造。”

“嗷~~”几个皇孙们兴高采烈的,顿时又兴奋起来,要小太监奉上笔墨纸砚,摩拳擦掌地要画他们心里最美的亭子。

烟波致爽殿,黄瓦红墙,描金彩绘,堂皇耀目地掩映在山水田园里,尽显帝王气势。北行过门殿,再北有殿七楹,进深两间,侍卫们往来巡逻不断,李德全领着小太监给里头送酒菜,主殿里,康熙端坐上首,亲近大臣们列坐两边。

一人面前一张小桌,桌上有清淡美味的汤羹酒菜,香气和热气蔓延一个屋子,正气氛好的时候,阿灵阿打起来帘子进来,给康熙行礼:“给皇上请安。”一脸的怒色。

康熙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阿灵阿一起身,怒道:“皇上您不知道,鄂伦岱多么可恶!刚臣说下大雪了,其他皇子们的住处都好,只四贝勒爷住在如意洲小岛上,看有没有手炉脚炉的,都送去,问问还需要什么。他就嚷嚷说:‘四爷的住处好着那,假山、凉亭、殿堂、庙宇、水池都有,布局巧妙得紧,能缺什么?’这是人话吗?臣和他大吵一架,他还要打架,臣不怕他,但也不能闹事,就过来了。”

话音一落,鄂伦岱也打帘子进来了,给康熙磕头:“给皇上请安。”

“起来。”康熙笑着:“到底怎么回事?朕刚听阿灵阿说完,也听你说说。”

鄂伦岱一起身,也是一脸怒气冲冲,只是对比阿灵阿的贵族子弟气质,彪悍的身形里透着一抹悍勇。声音也是无畏得很:“皇上圣明,臣是不会巴结我们四爷的,哪有阿灵阿机灵啊,左右逢源。臣刚已经派二十个侍卫去如意洲看了,这才十月天能怎么冷?关键是安全警戒。”

“嗯,说的都有道理。”康熙放下筷子,面容一沉:“老四那里,有老六、老十三、弘晖和弘时。在小岛上不方便,警戒是一方面,保暖也要注意。就不能都办了?去吧,都给办了。”

“嗻!”

两个从小到大的冤家对头互瞪一眼,愤愤地行礼离开了。

康熙对着大臣们气恼道:“这两个,整天乌鸡眼一样地争着斗着。”

大臣们赔着笑儿,一个是您表弟,一个是您小舅子,我们能说什么?陈廷敬笑道:“皇上,如意洲还是好的,是山庄最安静的地方。”

“就老四瞎折腾。”康熙很是嫌弃。“一共两个小岛。老大要冬泳,要了月色江声。老四就要如意洲。说是山庄中心,其实最是偏僻地方。偏他还要带着孩子。”

下首第一位的老王剡气喘吁吁的,人很是没有精神,但还是极力打起来精神。

“皇上,臣听说,弘晖阿哥和弘时阿哥,一岁的时候春秋天还只穿一个肚兜?”

“哎~~你们可不能学他养孩子的法子。”康熙一脸牙疼的模样,用了一口鱼汤,忒是埋汰的态度。“他是少年时候去了边境一趟,看边境上人养孩子的法子,边境是为了要孩子适应寒冷,北京哪里需要?可他皇祖母也支持,朕没有办法,给他去少林寺找来强筋健体的方子,养的家里几个孩子都皮实的,这不,这么冷的天,还在月色江声看雪那。”

大臣们都笑了出来,李光地笑道:“皇上疼皇孙们那。”

“朕不疼怎么办?就你们四爷那懒样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弘晖一岁就知道牵着他散步照顾他!”康熙摇摇头,“朕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懒的。懒的你都没招儿。”忒是无奈的样子。

熊赐履放下筷子,睁着昏花老眼,略好奇地问:“皇上,少林寺真有易筋经洗精伐髓?”

“骗人的。”康熙直接一句。“强筋健体的方子,也只能孩子用,骨骼长成了就没用了。作用也只是一点点,抗冻。”低头看膳桌,指着汤碗,“一天一碗鲤鱼汤,一样的效果。”

哈哈哈哈哈哈!大臣们没忍住,都笑出声儿。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穿起来正事,王剡抬头动动老花眼镜,费力地看着皇上,颤颤巍巍道:“皇上,臣听说,鄂伦岱当一等侍卫时,基本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上岗还经常出入赌场或者其他不正经的地方,此外还偷偷变卖家中的藏品和宝物,甚至是皇上您的赏赐之物!”

鄂伦岱可是八爷的铁杆之一。不像阿灵阿,虽然喜欢八爷的为人吧,但更敬佩四爷的霸气。在座的都一时愣住,王剡要亲自出头帮助太子?谁不知道鄂伦岱负责侍卫布防?

康熙用着鱼汤,没有说话。

马齐眼睛一眯,咽下口中的一口鹿肉,笑道:“皇上,臣认为,这些都是大罪,但还是安全第一。鄂伦岱做领侍卫内大臣,一直忠心耿耿,我们都有目共睹。”

其他大臣都不说话,专注用饭菜,好似饿了十天一样。熊赐履瞧皇上还是不说话,心里担忧着急:鄂伦岱做领侍卫内大臣,对太子是大大的不利,更何况皇上还在宫里将之前的侍卫都换了,现在的侍卫又换了,难道皇上真的站在直郡王和八贝勒一边?

“皇上,臣有一个建议。”熊赐履试探道:“瓜尔佳家的傅尔丹小公爷,也是不错的。钮祜禄家的音德公爷也办差认真。”

康熙夹一筷子清炒蘑菇用着,慢慢咽下去后,面对熊赐履期待的目光,点点头:“要傅尔丹跟着鄂伦岱一起。”

熊赐履顿时大喜。康熙吩咐梁九功:“去和傅尔丹宣旨,就说,要他做领侍卫内大臣副职。”

“嗻!”

梁九功下去了,众人又开始谈笑。

傅尔丹一贯和太子不和睦,但他心高气傲,作为满洲军功集团的另一家继承人,对于八贝勒更是看不惯。音德跟着哥哥法喀的脚步,不像弟弟阿灵阿那样权利心重,一心忠于皇上。这两个,不管哪一个,对于目前的形势来说,都是能间接钳制大爷和八爷,间间接帮助太子了。

傅尔丹听完旨意,矜持地高兴着,却并没有多高兴。对于他的身份来说,这是早晚的事情。虽然他还年轻,二十五六岁。

鄂伦岱气得跳脚,认为都是阿灵阿导致的,跑来找阿灵阿。阿灵阿也迷糊那,心情烦躁之下,和他大打出手,在大雪里打的难分难解。

侍卫们给拉开了,康熙听说了,只是一笑:“打打也好。”

太子在东宫宴请自己的幕僚属官们,贾应选小跑进来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他微微一沉吟,高兴于老父亲到底是同意了,随即却又更郁闷。

——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我为什么要高兴!

手上的白玉酒杯握紧,清澈金黄的酒水晃荡着。太子脸上肌肉扭曲狰狞。

太子极其厌恶佟佳家的人,鄂伦岱、隆科多,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讨厌。

而对于这些军功集团的继承人,更是从小就厌恶。

当年逼得阿灵阿大闹钮祜禄贵妃的灵堂,逼得钮祜禄家分成两份,但却没有一份投靠他的,法喀只忠于皇上,阿灵阿居然有投靠老八的架势!

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三十年来压在心里的不顺好似要爆发,太子一杯杯地灌着酒,几个人早已站起身来,见太子气色不好,刚要问,太子便道:“凌普那?要他进来伺候。”

眼看着太子脸上红了,贾应选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回道:“太子殿下,凌普刚走。”“走了?他也不来伺候了?”喝醉的太子醉醺醺地骂着:“太子,什么太子?做得好了,说我夺权,做的不好,说我无能,呵呵!连一个奶公也不来伺候了!”

贾应选吓得捂住耳朵,哭道:“爷,这话可不能说啊。”

“有什么不能说?”太子大着舌头,再一杯酒灌下去,眼睛都发直了。

“太子,太子,哪一个认孤这个太子?他们一心想要八旗选举那。”太子一句话出口,心口烧的慌,心里难受得紧,就感觉这个太子做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身体摇晃,想站起来,腿一软,倒在圈椅里,手中酒杯也掉在地毯上,酒液都泼了出来,浸透在富贵牡丹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贾应选忙上前扶着:“太子殿下,奴才伺候您休息。”

“孤不休息。”太子胡乱地挣扎着。“玉如意都能拿出来作为赏赐,我还休息什么?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子吗?”

“爷,那只是一柄如意。您是皇太子。”贾应选真哭了,他明白太子在意,可他又能说什么安慰?“爷,奴才扶着您去休息。快来人。”

帘子挑开,又进来两个小太监,一起搀扶太子。太子醉醺醺地喊着:“孤不要休息,孤要去找皇额涅,孤要去找皇额涅……”

那语气,模样,要贾应选眼里含泪,劝说着:“太子殿下,奴才扶着你去休息。”

“孤不要休息……”太子还是喊着,他脚步踉跄,眼睛没有焦距,却是突然间力气大得很,出来主殿,在院子里胡乱走着,身体里火烧的疼痛,心里更疼痛,瞧着一个侍卫长得好看,看直了眼。贾应选立即站在太子跟前挡着,哀求道:“爷,那位是钮钴禄家的人。”

太子醉了,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自嘲地笑着,恼怒道:“新来的侍卫就是好,你挡着什么?”

“没挡着没挡着。”贾应选大着胆子凑上前,贴着太子的耳朵:“爷,奴才给你选了一个可心人儿,您一定喜欢。快,带上来。”

另一个小太监忙慌跑下去,领着一个小太监上来,太子一看,再次直了眼,青衣小帽玉树临风且颇有女子媚态,眉眼柔和含情脉脉,只一眼,好似自己是他的全部世界。

太子忘记了侍卫,摇摇晃晃地回来寝殿待要入巷,好歹还记得问贾应选:“干净吗?”

“干净。”这小太监含泪笑道,白生生的脸可能是因为冷异常的白,越发楚楚动人:“太子爷,奴才每天用茉莉花捣的汁擦边全身,皮肤白着那。奴才五年来一直用流食,随时准备着伺候太子殿下。爷,奴才叫刘思,奴才喜欢爷。”

太子果然感动了,一把掀开小太监的衣袍,里面居然没有穿里裤,果然是一身雪肤白嫩细腻,伸手一摸,宛若凝脂般爱不释手。顿时就情急地撩袍子——“爷,爷,李德全来了,皇上找爷。”

康熙宣见,太子只好放开了小太监,贾应选和其他小太监赶紧地给他整理衣服。一场好事被冲散了,他心中怒火上窜,对着贾应选“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打了过去:“穿衣服也不会穿,弄疼了孤的头发。”贾应选挨了打可不敢叫屈:“爷,都是奴才的错儿。爷,皇上找爷那。”

怀着一肚子的不痛快,太子慢吞吞地换了衣服,晃悠悠地被小太监搀扶着,来到致爽殿,见到七八分醉意的康熙。

康熙的身边居然站在灵答应,低着头。太子看见一截白皙的脖子天鹅颈一样,还有一双精致绝伦的珠宝靴子。康熙也醉酒,没有发现太子的异样,外头刮起西北风来,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好似他们父子两个今天的关系。里头四五个火盆燃烧,温暖如春,面对面,也说不来一句话。康熙没说“今天的玉如意赏赐,什么也不代表。”太子也没有安慰一句“今天的围猎不欢而散,汗阿玛您别放在心上”。

良久,终究是康熙作为父亲先扛不住,要了一杯温茶坐着出神,灵答应看一眼太子,摇着他的胳膊:“皇上~~”用眼神示意太子。“太子殿下在等着您说话那。”

康熙点头一叹,关心地瞧着他:“胤礽,听说你喝醉了?用了醒酒汤了吗?”

“没有。”太子回答。

康熙瞧着他面带潮红,无精打采的,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去用了醒酒汤,早点儿休息。”

“儿子谢汗阿玛关心。”太子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康熙见他如此,本来要说的话咽回去肚子里,蓦然生出来一股子气:“注意着形象,大晚上喝醉酒乱走,路过的王公们都说了。”

太子心里也是一股子气,口气变硬:“儿臣喝醉了,出来散散酒气。”

康熙:“……”

灵答应给康熙顺着后背,娇声撒娇地婉言道:“皇上,太子殿下喝醉了那,您也要早点休息那。”

“罢了罢了。”康熙挥挥手,“你回去吧。”

“儿臣告退。”太子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儿,这就是有人在皇父面前帮忙说话的感觉吗?母亲,母亲,你若在,你若在……

太子恍恍惚惚地出来致爽殿,举目望天,大雪纷纷扬扬,雪花好似棉絮,一朵朵都堵在心口。

他满腹心思离开致爽殿,心里空空落落的,路上和遇到的老三说了几句话,怏怏回到东宫中时,一个人兀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外头风雪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因叫太监泡了酽酽的普洱茶,斜倚在春凳上只是出神。一时赵国栋抱着一叠文案进来,忙站住脚道:“太子爷,您要去休息吗?”

“嗯。”

“奴才刚从太医们那里回来。”

“嗯。”

“太医院的孟太医来过。太子爷要的药已经配好。遵太子谕,加了一味雪莲。”

“丸剂散剂?”

“丸剂。”

赵国栋一头说,向金漆大柜中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太子。

太子打开看时,是一色花生大的粒子,蜜蜡炼制,嗅一嗅,异香扑鼻,便用了一口茶,服用了下去。这是他从胤祉书房《永乐大典》里抄的古方,滋阴壮阳祛老还少的宝贝,据说是炎黄二帝一夜御七女服食的丹方。但这种东西,一旦露出去,就是件了不得的事。

就是王掞、熊赐履等人知道,也不知生出多少麻烦。再加上那次在猎苑泄露要康熙知道了被训斥,如今防着太监们不稳当,他一向都随身服用。一边缓和药力,一边问道:“所有人都散了?休息了?侍卫们布防那?”

“布防都在进行。据说傅尔丹和鄂伦岱不和睦,要调上来自己亲近的侍卫扈从皇上。”

太子喘了一口粗气,心下略觉安生,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老父亲的“圣意”,回来寝殿,和衣倒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等到药力上来,小太监刘思裹着披风被送了上来,他看着这小太监,恍惚间居然是灵答应欢笑的面容,这要他心生一种罪恶感,却好似更刺激了,身体发热似火,掀开披风一把按住了背就剧烈冲撞起来。

可是,太子又被打断了。

这也不奇怪,现在对于其他人来说,刚结束宴席醒酒,最多准备休息了,哪里就开始“办事”了那。

原来是王剡和熊赐履不放心太子,在皇上面前喝了酒,堪堪醒酒后一起来看看太子。

君臣落座,熊赐履道:“太子殿下,这是方才皇上说起来两件事的案卷,阿拉布坦再次在准噶尔出兵喀尔喀蒙古,车臣台吉抵挡不住,西宁将军请调兵防护,还有粮秣军饷出项,一大堆军务,明天会正式商议这件事。还有边境办学,办学带来的问题多,不光是书本贵,书本印刷需要纸张,纸张需要造纸,造纸需要树木……皇上担心伐树造成水土流失,明天也要和王公们商议这件事。”

太子满不情愿地坐下一件一件听着,却是有点意马心猿神不守舍,脑子里一会儿是小太监刘思,一会儿是康熙,还是灵答应,……忽又想到叫太医院配药,可不能叫眼前这两个人知道了……

熊赐履疑惑道:“太子殿下,您今个儿似乎有什么心事,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

太子“啪”地将案卷向案上一甩,冷笑道:“我倒有心事,只没人安慰也是枉然!真不知老四一心要办学为哪般?”牢骚完了叹道:“办学的事情果然不行。今日闹得欢,不防头日后拉清单么?我最怕皇上变心,如今果不其然!”

王掞听了,在旁说道:“太子殿下,虽然老臣也不赞同大力办学,‘上智下愚不移’乃是圣人古训。然,这是好事。不求考状元,能写名字,认字儿打个算盘,就已经是皇上莫大的恩泽泽被大清子民。”

王掞严刚方正,崖岸高峻,康熙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前几年特点他来做太子太傅。太子于百官之中,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位眼看要去世的清癯长者。听他出来谏止,心里不是滋味,却不好发作,只一笑道:

“孤就是担心,闹的太大,这样的声势,……孤听说,下面有西洋老师和儒家老师打起来……”

王剡安静地看着太子,浑浊的目光看不清了,要他使劲地眯眯眼。熊赐履是理学大家,最是克己修身,当下就皱眉道:

“太子殿下,凡事,俯身拾取容易,踮脚去够艰难。但不能因为艰难,就不去够了。出来问题,解决问题即可。更何况朝廷什么也不做,本也是问题。边境民风彪悍,不读书,民众闹事不止。作坊开去了,也没有合格的匠人,朝廷每年补贴大量银子。”

太子腾地红了脸。他不便当面驳王掞和熊赐履,但他心中不禁光火,霍地立起身来:“天色不早了,两位老师早早地回去休息吧。”

两位老师走了,太子更心烦意乱,出来院子,浑浑噩噩地顺着一条小路走着。

贾应选跟着他出来,随时护着,应对侍卫们路过大臣们王公们的请安。

承德山庄在湖泊山岭之间,正宫主殿类比太和殿;松鹤斋乃是皇太后居住;东宫是皇太子居住,万壑松风殿类似南书房、澹宁居。其中东宫和皇上的烟波致爽殿、妃嫔们住处挨得近,类似毓庆宫和乾清宫、西六宫、御花园。

太子这一逛,越走越偏僻,在一片假山前,遇到了散步看雪的两个妃嫔以及几个王公福晋。太子一眼看见,灵答应脚上精致绝伦的靴子,菜玉做底,内衬香料,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鞋尖上闪耀合浦明珠。那样奢华而矜贵。精美绣花的靴子在雪地里步步生莲。

妙答应一眼瞧见太子的醉态,她和太子妃的关系好着,更顾忌自己的名声,当下就和灵答应道:“我们回去吧。福晋们,我们回去吧。”

听到声音,太子不由地一抬头,灵答应妙答应领着几个福晋以及一群宫女太监离开的背影。其中有一道身影模糊熟悉,正是以前求而不得的奥敦格日乐。

她微微仰着头走着,轻盈的脚步独特突出。太子不用猜也知道她的神情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却并不是故意乔张做致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世俗权贵放在眼里,视若无物。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

太子之前对奥敦格日乐动了心思,此刻发现奥敦格日乐生完孩子更漂亮了,一颗心又动了。

奥敦格日乐是喀喇沁扎什郡王的明珠,有了她,不光是一个绝世美人,更是扎什郡王手里的兵权。这个时候,还有比喀喇沁兵权和美人结合更诱惑人的吗?

可能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热,奥敦格日乐好似感应到一般,一回头,那一眼,要太子的魂儿都丢了。嫁人生娃经过生活磨砺的奥敦格日乐,一双眼睛还是寒星冰雪一般孤傲如仙,更有一种沉凝下来的清傲坚定,好似被打磨出来的钻石璀璨生辉。

太子正恍惚间,其中一个女子回身而来,身形袅袅款款,步步生莲,正是灵答应。

面前一个大宫女打着雕花芙蓉大伞,大伞里的灵答应一张芙蓉面正笑得十分欢悦,连答应的浅绿色旗袍也仿佛被雪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雪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灵答应此时已经生了一个小阿哥,太子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初见的小姑娘一般,沐浴在满天雪花之中。

太子看着她,看着这张传说中,最相似皇额涅的容貌,遥想皇额涅初入宫闱,与皇父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他轻轻地一闭眼,一颗心沉甸甸的痛着。

“给太子殿下请安。”灵答应福身行礼。

“免礼。”太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又好似不是在看她。

“太子殿下,……”灵答应娇呼一声,“您在看什么?”

太子这才惊觉过来,冷着脸,依旧看着她,只不言语。

贾应选撑着伞的手心捏了汗,其他两个小太监都白了脸。灵答应却道:“太子殿下,您在看什么那?是奥敦格日乐?她嫁人生子,住帐篷,自己缝补浆洗,变成一个普通的妇人。”唇角扬起一抹高傲不屑的笑,审视太子殿下眼里那抹冷意。

“太子殿下,男人都喜欢这样同甘共苦的女子吗?可是,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的坤宁宫,至今可是没有人居住了,变成了祭祀的地方了那。患难与共的夫妻,也是换了新人了那。”

太子看着她的目光更冷。可他心里却是认可的。那样恩爱且贵重的天家夫妻,可是赫舍里皇后先一步离开了,坤宁宫换了主人,如今变成祭祀场所了。

灵答应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海棠花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白色的、紫色的,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皇上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海棠之歌》,与先皇后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传说,先皇后进宫多少年,皇上便这样多少年。”

“孤也有耳闻,……”太子目光朦胧,涣散的目光遥望纷纷扬扬的雪花。

“……太子殿下,这是我打小儿听说的故事。我对太子殿下熟悉又陌生。”灵答应的美眸闪动意味不明的光,“皇上待我是好的。我知道其他人都看不起我,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皇上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太子听她这样说,内心一点无感。他是皇太子,他的认知里,老父亲想宠哪一个就宠哪一个,哪管你怎么样?

灵答应微微一笑,她还以为太子内心有些同情和理解的。原来,他一点也不知道,皇上的宠爱,要自己和其他妃嫔无法相处,其实愈是宠爱,愈是把自己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和太子被宠,其实很相似那。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接受了这宠爱,就要接受了辛苦。而太子却至今还不明白。灵答应仰头望天,温柔地笑着:这是自己的机会不是吗?好比今天晚上在皇上和太子面前的表演。

略得意地抬手,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海棠碧玺发钗,颇有些失落道:“我就知道,太子殿下不会理解。我就一个小女子,渴望被人关心和保护。太子殿下怎么理解那。”

那一抹失落,落在太子的眼里,好似是自己母亲的失落一般,他的心软了软,是不是,母亲在天之灵看着人间热闹,正是失落那?是不是正心疼自己那?

太子从没有这么一刻,真实地想念他的母亲。他每年祭祀他母亲,也是麻木的。

他不由地想着,如果,如果,他的母亲活着多好?没有钮祜禄皇后,没有十阿哥,没有皇贵妃,也就没有这些和他争斗的弟弟们。

灵答应望着醉酒、没魂了一般的太子,梨涡隐现、清浅微笑:“太子殿下,在我心中,海棠花永远是皇上和先皇后情感的见证。您是皇上和先皇后的孩子。”盈盈福身行礼,转身要走,太子好似猛地醒神一把,一把抓手她的衣袖,口中喃喃:“别走。”

太子似乎有满腹心事压在心里,目光颓然着,祈求着,似乎在求眼前的女子,又似乎在求天上的母亲。

一时眼前是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赫舍里氏,淡淡看他一眼又飘然而去,一时又见索额图给他行礼,看他一眼也走了,……一出生就是太子,却是做了三十多年,还是太子。如果、如果,当时索额图成功……太子望着面前的女子,又唤了一声:“别走。”

朦胧中,面前的女子一张酷似母亲的脸,羞涩地抬起头来。只见她满面红晕,恰似三春桃花;眼波流动,暗含千娇百媚。身材修长,亭亭玉立,令人不醉自痴。尤其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含情脉脉,充满爱意,是母亲吗?太子一下子呆住了。他越看越爱,越爱越馋,禁不住扑上前去,伸手把这女子揽在怀里。灵答应推又不敢推,从又不敢从,急急地说:“太子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这里也不是地方啊……”

俩人推推揉揉,在大雪里抱成了一团。贾应选、两个小太监和两个小宫女都吓得瑟瑟发抖,却也不敢阻止。

这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他们脑袋的太子殿下。

“爷,奴婢是皇上的女人啊,……”灵答应声若蚊子细小嗡嗡,说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半裸的膀臂在太子间一触,立刻触电般闪了开去。“你是孤的女人!”太子感受她软绵柔润的腹皮,越发激发一种反叛心理,好似抢了老父亲的女人,就抢了他的皇位一般,浑身硬邦邦的。她浑身酥软,迷迷糊糊的,醉了一样。身不由己和太子厮搂着滚倒在地……

太子本是盛年之人,又用了药,正是熊熊烈火燃烧,哪里抵挡得了?当下立时便觉全身上下热烘烘地大火上蒸腾,眼见灵答应云鬓半挽,皓腕如雪,如亭亭玉树,更兼她衣裳单薄,柔软白腻的天鹅脖颈后仰宛若盛开的花儿等待采摘,脸上似幽怨似娇嗔,似惋惜的神情。

天为媒人地为见证,太子搂住灵答应,口里小乖乖的乱叫着,接着又把灵答应拦腰一抱,一边向里头假山洞里走去,一边说:“春宵一度黄金万两……”遂将软得一摊泥似的灵答应按在一块石头上,春风几度……

几度云雨太子方心满意足,搂着她亲嘴儿,眼里一片清明:“勾引孤,要做什么?”

“太子殿下,我本来就是你的女人。索额图福晋培养我,就是为了送给太子殿下。”灵答应在他汗水浸透的胸前划着圈儿。“皇上年纪大了,我不想有一天变成老太妃,每天念佛。”

灵答应的回答,太子一点也不奇怪。女人嘛,或者说人嘛,为了权利,为了各种欲望,他的认知里,这样才是正常。

灵答应发现他不说话,蹭着磨着撒娇道:“太子殿下,我能帮助你。你看,我今天就帮助你了。我还能帮你约出来奥敦格日乐,只要太子殿下得手,这样的贞洁烈女,哼,美人、兵权,太子殿下,您不想要吗?”

太子陷入思考,更陷入情动。

奥敦格日乐,为了嗷嘎一个破落部落的小小工部尚书,拒绝了自己。宁可住帐篷浆洗缝补!

太子得知她的消息,莫名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理,更想得到了!脑海里是奥敦格日乐生了孩子后依旧纤细窈窕的背影,看着怀里女人的算计,腰上一挺,继续发泄。

陷入欲望旋涡的两个人没有发现,守在假山洞口的贾应选、两个太监、两个宫女,都晕倒在地。他们的衣服也不见了。

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熄灯的更鼓声一阵一阵响着,侍卫们巡逻的脚步声闷闷地敲着地面,奥敦格日乐正聚精会神走在山庄小路上,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她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她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她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到他的怀里泪水扑簌簌而下。

如意洲里,胤祚领着两个皮孩子回来,照顾他们洗漱沐浴,讲睡前故事,四爷去看了看,跟着一起守着等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检查窗户掖好被子,兄弟两个一起回来。

席面上的众人都七八分醉意,四爷要大琴和大鼓来收拾了席面,端上来甜汤和水果,戴铎纠结的心情完全想通了,用着一口伊利哈密瓜,咽下去,清除杂念,说道:“爷,不管今天围场皇上赐如意是什么意思,几位皇子爷都用尽了心思,其实是各做了一篇文章。

邬思道冷冷说道:“难穷其妙!面儿上是八爷出风头,其实最有心劲的还是三爷——好嘛,他成全了皇上尧舜之君,他自己做大禹岂不是顺理成章?”四爷笑道:“你们都瞧见了的。八弟三哥如此,今儿大哥虽没露脸,焉知这也不是上策呢!”

李卫眼睛一眯,道:“三爷是个谨慎人,骑射也好。但一贯斯文人,说不定皇上倒赏识他这‘藏拙’之道呢!倒是横地里杀出一个八爷,有点出人意料。”

邬思道摇头一笑,说道:“八爷是要什么有什么啊!有人替他厮杀,还能表现的不骄不躁,主动和皇上说,黄如意不应该拿出来。十三爷今儿这个‘不服气’很好,其实逼着八爷也露了露相。”

四爷微笑听着,望着院落里越来越大的落雪,良久才长叹一声:“今儿一早去烟波致爽斋,年羹尧就告诉我,八弟忙前忙后的,皇父夸奖了,说‘胤禩毕竟不是凡品,牛刀一试,快不可挡!’他加上大哥三哥,……”他说着,身体一歪,靠在椅背上,懒散地用茶。

胤祥正啃着一颗大苹果,张大嘴巴咬下来一块,咀嚼着咽下了,冷笑道:“别做他娘的春梦!他的那些小心思敢亮一亮么?不还是挂在大哥的名下!今晚请客也是在大哥的月色江声!可我心里一直疑惑:八哥今天表现真不像他,开窍了一样。但我们也不怕,要我们不好过,大家都别安生!”

“是开窍了,这样的为人风格压根不是不是八爷的。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啊。”邬思道脸色平静得像一泓池水,许久,一笑说道:“别人能做黄雀,难道我们就不能当个渔——”

“翁”字未出口,便见苏培盛匆匆进来,也不打千儿,竟至四爷耳边私语几句,方后退一步听命。

“嗷嘎和奥敦格日乐来了!”四爷脸上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他咬着牙,仿佛要拧干脑汁子似地紧蹙眉头,瞥一眼邬思道,缓缓说道:“天近子时了,你们先去休息。”

苏培盛听了回身便走,邬思道忙道:“慢!”略一沉吟又道:“这个时候,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四爷,是否请十三爷一起?”一语提醒了四爷,他的脑袋里“嗡嗡”的响着,上辈子十三弟被牵扯其中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晃悠,要他一时脸上青紫一片。

戴铎嘴里吸着凉气说道:“爷,奴才也认为,十三爷跟着瞧瞧去更好!只是十三爷,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稳住!”邬思道急急追了一句:“万一有难题,帮助四爷缓一缓!”

“成!”胤祥刷地站起身,抬脚就要出去。

四爷猛地一回神,猛喝道:“你去什么!”

吓得所有人一跳,齐齐白着脸看他。

“就你的性子,你去了,别人说什么你都兜着!四哥告诉你的话你都忘记了!”不光大骂,还直接踹了一脚。

胤祥没有防备之下被踹的摔倒,也生气了,急赤白眼地跳脚:“我怎么了都接着?!你怎么就知道我沉不住气?你是不是当我是三岁那?是不是还要打我手板!”

胤祚瞅着四哥的吓人样子,眼睛一眯:“四哥,十三弟,我和你们一起去。四哥,你怎么了?”

四爷狠狠地一闭眼,捂着脑袋,他将前世今生闹混了。他使劲地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这辈子深夜前来的是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不是太子!不是太子!

“四哥!”胤祥因为他的模样吓到了,忙扶着他的身体,服软道:“四哥您别担心,我一定稳住了,绝对不头脑发热冲动惹事。”

“四哥!”胤祚一脸的担心,看看四哥,又看看十三弟,那眼神,好似老十三就是一个祸水头子,气怒道:“一出生就要四哥操心。”

胤祥赶紧讨饶地作揖,觉得六哥这么大的人还小孩子一样嫉妒他很羞耻,又莫名地欢喜着,苦哈哈地对两个哥哥连连作揖:“四哥、六哥,弟弟保证,弟弟保证。再说了,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又不是太子爷的人,不怕。”

这句话要四爷彻底醒神。

是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不是太子!

命苏培盛前头引路,哥仨脚步腾腾踏雪而去。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落雪的沙沙声,隔壁炉子上水壶的咝咝声都清晰可辨。人人都有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都在紧张地思索: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雪,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不在帐篷里看孩子休息,摸黑来访?邬思道看了看众人,对痴坐不语的李卫、高斌、戴铎说道:“咱们去屏后听听。”高斌正心神不安,强自镇定道:“……能行吗?爷会骂。”戴铎知道他到底有点文人故作矜持心性,说道:“举大事不拘小节。不但要听听言,还要观观色。”说罢,示意李卫。

李卫推着邬思道的轮椅骨碌骨碌走进满院风雪中。

戴铎跟上。

高斌,忙也跟上。

胤祚胤祥都身穿白天的灰银鼠锦袍,腰中束一条绛红带,四爷因为穿着家里女子做的衣服,荷兰国进贡金丝银缎哆罗绒天马箭袖,袍身是荔枝壳色印花呢料,箭袖处用了整块白色沙狐皮。本就华贵亮丽,走在雪地里更是天地独一人的耀眼。

三双快靴踏得雪地吱吱作响,穿过两道辕门出来,果见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夫妻两个在知味轩中焦急地来回踱步,身上没弹尽的雪还没有化完。哥仨在屏风后稳了稳神,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听到声音,忙慌趋出一步打千儿行礼道:“给四爷请安!给六爷请安!给十三爷请安!”

“四爷!”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仿佛惊魂未定,脸上和白雪一样的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四爷,……”

胤祥笑吟吟起身道:“嗷嘎、奥敦格日乐,我们正在喝酒,听到你们来了,就一起过来看看。咦,气色很不好,敢怕是走夜路受了惊,或者冻的了?谁在那边——是大鼓?给嗷嘎和奥敦格日乐酽酽沏两碗普洱茶,兑上红糖闽姜!”

嗷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焦虑地看了看满脸不在乎、毫无心事的胤祥。奥敦格日乐则是为难地看着四爷,往日的镇定清冷不再,额头上都沁了汗。

四爷命苏培盛:“所有家人都退下。”叹息一声坐了,却自沉吟不语。胤祚也沉默地坐着。

胤祥情知大变在即,心里暗自提着劲,斜身子坐了六哥侧旁,试探着说道:“看你们夫妻两个心事很重呀!是出了什么事么?”

嗷嘎好似乱了方寸,几次张口欲言,又嗫嚅着住了口,嗒然垂首移时,方叹道:“四爷、六爷,十三爷,我很感激你们的询问。但是,这件事有点麻烦,越少人知道越好。”

四爷眼睛一眯,他明白嗷嘎的性子,看一眼六神无主的奥敦格日乐,当即有了决定:“嗷嘎,你和爷单独说说。”

“四哥!”胤祥着急,明明是有大事发生了,四哥一个人知道,万一有麻烦那?他和六哥听一听,也是有一个缓冲。真有大麻烦,也能代替了四哥!

四爷摇头,望着犹豫不定的嗷嘎:“信任爷,来找爷,快说。时辰不早了,你们的阿古拉那?夫妻两个都出来了?”

嗷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和妻子对视一眼,一狠心,趴在四爷的耳朵边嘀咕嘀咕。

四爷眉心一皱:“嗷嘎,我要你扪心答爷一句话:你觉得爷平素待你如可?”

“四爷怎么问这个话?”嗷嘎满脸诧异之色,“恩重如山!可是四爷,就因为您对我们有恩,我们无法和您说。”嗷嘎的脸色愈加苍白,望着忽悠忽悠闪动的红烛,竟无声淌下两行泪来!

胤祥全身一颤,忙起身道:“嗷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三爷,您莫要问了。六爷,您也不要管。今天晚上,你们能来见我们夫妻两个,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奥敦格日乐掏出手帕拭泪道:“这件事,真的不能说。”胤祥急得说道:“你是八妹妹的小姑子,你夫婿是四哥的大舅子,你们的婚事是四哥撮合的,有什么不能说?”

嗷嘎和奥敦格日乐对看一眼,惶急间,便听门后沙沙一阵响动,鎏金珐琅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已是子时。奥敦格日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从椅上一滑,竟双膝跪到了四爷面前!

紧跟着就是嗷嘎。

夫妻两个都大礼参拜,四爷还能稳得住,胤祚和胤祥惊得面如土色,头“嗡”地一响,胤祥盯着奥敦格日乐道:“就是天塌了,地陷了,好歹也叫我们知道个缘故呀!”

嗷嘎和奥敦格日乐仿佛不胜其寒地抖着,恐怖得脸都有点变形,许久,才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四爷,我们要大难临头了!或今夜或明日,就要被灭口了!”

尽管已经猜到出来大事了,这次整个木兰之行就像冰下的潜流一直冲激着,一旦开闸直泻而出,胤祚和胤祥一时还是不敢接受这一现实。

胤祚身体本来就不好,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额上青筋暴起,怦怦直跳,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

四爷上前一步扶住他,躺在长椅上,不管地给他运气舒缓情绪。

胤祥还能撑得住,白白的一张脸没有一点血色,正要问,嗷嘎又道:“我是特来托付妻子孩子的。四爷身份尊贵本不该来。可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去求谁。我知道,三位爷都是古道热肠、肝胆血性的男子汉。但是自古这样的事情没一个有逃脱被牵连,我死不足惜,妻子年轻,孩子还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说到这里已是泪如泉涌。

“你快别说这些。”胤祥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嗷嘎哽咽着摇头道:“我心里乱极了,这里头牵扯太多太多。总之有小人蒙蔽圣聪,欺凌皇上。但我相信,雪里埋尸,久后自明。四爷,所有事情我一个人承担,孩子在岳父岳母行宫里,奥敦格日乐在您这里躲着,我马上去见皇上请罪。”

胤祥听了,仍是不得要领,料知嗷嘎有难言之隐,也不再问,双手扶他起来,口中说道:“我们相识一场,虽然时间短,但我喜欢你的爷们性子。您不要小看了我!不管出什么事,只要不是你的错,我必定护你周全。至于你的妻子孩子,更不必挂心,全都包在我身上!”

嗷嘎看了看不紧不慢走动着的自鸣钟,神色悲凄中又带着茫然,半晌才道:“我得走了,我要……走了……奥敦格日乐,我感激长生天,娶到了你做妻子,有一个孩子。”他喃喃地,仿佛在梦中呓语,踉踉跄跄,像踩着棉花堆似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在知味轩留下了可怕的沉寂和僵立如偶的胤祥。

奥敦格日乐望着他的背影,嘶吼一声:“嗷嘎!”嗷嘎的身体一僵,回一句:“奥敦格日乐,你答应我,要好生活下去,带着孩子,好生活下去。”声音嘶哑,死志坚定,双腿慢慢地动了起来。

奥敦格日乐绝望地摇摇头,跪在地上看着夫婿的背影,一脸的泪水也没有知觉,她痴痴地看着,看着嗷嘎出去了知味轩,拔出腰上的匕首,转头看着四爷,哀求道:“四爷,嗷嘎天真,他不知道,他一个人顶罪不了的。四爷,求你照顾阿古拉。”一挥刀就朝脖子上一抹。

四爷一掌挥出去,打落了匕首,打昏了奥敦格日乐。

胤祥看着倒在地上的奥敦格日乐,猛地一醒神,看向四哥:“四哥?!”他知道他不应该求情,可他无法看着这对夫妻一起惨死,留下五个月大的阿古拉。

“去打昏了嗷嘎。如果事情真的很大,他们都死了也于事无补。”

“哎!”

胤祥没有发觉,他自己也是一脸的泪。他飞快地跑出去,很快扛着昏迷的嗷嘎回来。

一声闷哑的午炮透过雪幕传过来,胤祥方回过神来,一跺脚双手抱着头悔恨不已,却见邬思道、高斌、李卫都在屏风后头出来,便道:“先生,我给四哥惹麻烦了?”

“没有。”邬思道冷峻地说道:“——我都听见了。但是十三爷,你不该给嗷嘎求情。”说罢回转身子又道:“走,和四爷、六爷计议一下。”胤祥点头勉强一笑,没有答话,和这三个人并肩缓缓而行,一阵朔风裹着雪袭来,他掖了掖袍子,暗中看了看邬思道,只瞧见邬思道一双眸子在雪光中烁烁闪动,看不清脸色,胤祥不禁想:“这个瘸子专门在这里等着我吗?他要做什么?”正想着,已见他四哥站在梵音阁的石阶上等着了。

四爷一边让众人都进去,叫过苏培盛道:“你把家人聚一处说说,就说爷的话,今晚的事谁走漏出去,爷灭了他满门。”苏培盛吓得诺诺连声退了下去。戴铎、高斌和李卫看了看胤祥神色,李卫推着邬思道进来,戴铎、李卫竟一人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亲自把风。高斌却是穿了衣服,出门去了。

胤祥备细说了知味轩的事,四爷沉默,在座的人都是沉默,许久,看样子都心里也翻腾得厉害,好一会儿,最是害怕自己给四哥惹事的胤祥,皱眉说道:“我!我,四哥,你快说话。”

四爷笑道:“这人也是的,巴巴儿半夜地来,又吞吞吐吐不说句明白话。我们就是保,也得知道为什么呀。”坦坦然然的,还有点戏谑。

一伸手,紧紧握住胤祥的手,脸上露出那样无赖惫懒的温柔与包容的神色,在寒冷阴暗的夜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

四哥的手很热,阳气十足,那温度,也好似夏天的太阳。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胤祥蓦然鼻子一酸,难过得紧。

四哥发火,打他骂他,他都不怕。可他最怕的是,四哥承担他犯下的错误。

四哥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十三弟,莫要害怕。”

胤祥听到自己低声答道:“四哥,我怕。”我怕连累你。

“四哥都不怕你犯错,你怕什么?”再差又能怎么样那?比十年圈禁还差又如何?这辈子,他一定要十三弟好好的,不是看十三弟做了什么,而是看他的本事!

四爷蓦然想通了,其时大雪纷纷,黑夜如同白昼,烛台上一缕橙黄的灯光笼在他身上,他凝目看十三弟,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拍拍十三弟的青瓜脑门:“前路艰难,四哥总会带着十三弟一道道关走过去。”

他的身子在灯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如梭吹动窗户咯吱咯吱地响,他棕红色的袍服在夜色里肆意张扬,霸气凛然,必是帝子降凡尘,不疑谪仙到人间!

“四爷真呆。”邬思道蓦然仰天大笑,说道:“这还用问么?”胤祥惊异地盯着邬思道,略带讥讽地问道:“你是神仙,能掐会算?”

邬思道笑道:“神仙是没有的。小两口夤夜而来,明摆着是变起仓猝,口欲言而嗫嚅,显见是难言之隐。托付孩子双双自杀的大事,不是谋逆就是宫掖阴私。他一个小小的盛京工部尚书,哪里的谋逆?如果是喀喇沁的兵权出现问题,他们都是忠心护主的,更会和四爷商量。”

“必定是宫掖丑闻!”邬思道斩钉截铁。

四爷托着下巴,思索着邬思道的话,半晌,摇头道:“也不一定,宫掖阴私怎么和他们牵扯上?宫掖阴私也不能将他们吓成这样,毕竟也是有身份的人。”

邬思道冷笑道:“万一这件宫掖阴私,会引发一场大动乱那?”

戴铎和李卫坐在门口,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尤其李卫:他一向觉得邬思道言过其实,只碍着四爷宠信,不好扫主人的兴,听他又在危言耸听,在旁说道:“这么惊心的事,先生倒像是很高兴?万一真出来大动乱,四爷、六爷、十三爷都牵扯其中?”

“你读书少,不知道《易经》有句话。”邬思道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若是座冰山,那就不如没有。为什么不敢进一步去想这件事?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要预备着应付大变!”

“这一场逆流横袭而来,令人可惧。”四爷抚膺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邬思道默然良久,身子一仰说道:“我们得天独厚,先知道了消息。四爷,我以为目下最要紧的,要烧掉太子从前给四爷的书札;戴铎和李卫都是官儿,要避嫌,今晚就得搬出如意洲进城去住,也好方便我们互通消息。十三爷,丰台大营的兵在这里的,您先不要联系。”

门口戴铎突然道:“主子,我也认为这是好事。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我料今晚还会有消息的——”话音刚落,苏培盛一头一脸的雪闯进来,呵着寒气禀道:“二位爷,隆科多侍卫来传密旨!”

屋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用目光交换着神色。邬思道一笑说道:“来得好快!——戴铎、李卫,咱们回避吧。”戴铎和李卫紧张得脸色有点发白,呆滞地点点头,三个人便踅进了套间。

说话间,便见两行黄绢宫灯,一色写着“烟波致爽”四个字,导引着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隆科多迤逦近来。隆科多迈着稍稍有点罗圈的腿,踏着积雪进来,脚下皮靴踩得地板叽叮作响,进了梵音阁,脱下油衣南面立定,只看了胤禛胤祥一眼说道:“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听旨!”

“臣!”两个人都跪了下去,叩头说道,“恭聆圣训!”

隆科多却没有奉敕,他天天盼着出来大事,如今出来了又胆战心惊的,身边跟着小太监他也不敢给任何暗示,结结巴巴背诵着康熙的口谕:“自即日起,停用‘体元主人’印玺。停用太子印玺。非奉朕亲笔手谕,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向各部及各省发文调兵。所有从驾侍卫、亲兵、善扑营兵士及驻地兵马,一体由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会同皇四子胤禛及南书房大臣马齐合议请旨节制。皇太子胤礽患疾暂行疗养,内外臣工暂停觐见请安。钦此!”

“谢恩——领旨!”

“还有旨意。”隆科多又道:“着即加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为亲王,仍以原号领衔。并命所有皇子即刻至万壑松风殿候旨。钦此!”

“儿臣,谢恩!”四爷似乎有点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叩下头去,胤祥便也跟着叩头。!